糖醋肉里藏着块细碎的小骨头,她没有注意用舌尖分辨,用力咬了下去,骨头铬在牙龈上,没一秒就传来深深的刺痛感。液体,大约是血液,也在慢慢沁出来,弥漫着铁锈味。
关静皱了皱眉头,抽出一张纸巾把骨头带肉一起吐了包裹起来,放在右手边的桌上。
顾宇阳把最后一块糖醋肉夹进关静碗里,任务完成,搁筷子笑道:“上次追她的人被她一张伶牙俐齿说哭了。”
顾诚誉听了笑眯眯,“还有这回事?”
“有啊,她——”
“顾宇阳,吃个荷包蛋。”
关静冷冷开口,夹了一个蛋放到顾宇阳碗里,面露温和的笑意看着他,见他没有动静,便用筷子指了指他的碗,“吃啊。”
“……”顾宇阳浑身一僵,机械地摆正头,“我鸡蛋过敏,你让我吃?”
关静挑眉,不以为意,“喔,忘了。”
威胁的信号已经释放,顾宇阳再说下去便是不知好歹了。他很识趣地闭上嘴,挑拣剩下的菜继续吃着。
这种程度的火药味两家人已经习惯,在长辈看来不过是年轻人的拌嘴,是感情好的代表。顾诚誉一边笑着,视线一边在两人之间切换。
“小静有没有交男朋友的打算?你生日是三月份的吧,今年二十五?可以考虑起来了,不着急,但也可以多多留意身边的人,不要错过合适的。”
关静喜欢直接地讲话,但活着仍避免不了一些虚假言辞。
“这不是没有合适的嘛。”她笑笑,眼角的纹路动也没动。
“你身边同龄的男生也不少,没有喜欢的?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我听宇阳说起过你们在美国的同学,史什么,还有个陈金旻,家境外貌都不错。说起姓陈的,还有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那位陈恪。”顾诚誉像个热心肠作媒的人,手里攥着一把红线都要往关静怀里塞,“你看,还有我边上这个混小子,是不中用了点,但也可以考虑下。”
顾诚誉一掌拍在顾宇阳背上,后者呛得满目通红喊道:“爸!”
从小到大被两家人调侃过多回,关静和顾宇阳也都见怪不怪,从来不往心里去。
嘴里的血还在缓缓沁着,触碰到舌面被关静意识到,不动声色舔舐干净。
“我和他们几个都太熟悉了,只能做朋友。认识那么久,要是能擦出火花,也不会等到现在。”
顾诚誉凝定一秒后干涩地笑了一声:“也是!不过这种事也说不定的,也许哪天就对上眼了。毕竟这些人知根知底,才配得上你。”
关贺打断,“也不是每个都配得上她。”
“哈哈也对。”顾诚誉和关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不动声色瞟了一眼顾诚誉和关贺,关静擦拭起嘴角,随即起身,“我吃完了。我想起我约了一个人见面,就先走了。顾叔叔慢慢吃。”
关贺的不满写在脸上只是没有发作,“约了谁?”
“同学,你不认识的。”
“和长辈吃饭怎么能你先走?”
关静摆出无辜且无奈的表情,“我总不好放她鸽子,顾叔叔您能理解吧?”
话到这份上,顾诚誉若是说不能理解,倒显得他不够气量。三言两语把人架在了那,顾宇阳抿嘴偷笑。
“理解理解,宇阳,你送小静过去。”
“啊?”顾宇阳肚子才填了一半。
关静摆手,背着包已经在玄关边穿鞋,“不用,我自己过去就行。不顺路。”
闻言关贺这才开口:“我让司机送你过去。”
“现在打车很方便,还是让黄叔好好午休吧。”
她没有约任何人,实际上也是无人可约。
关静刚回国,几个饭搭子都还在湾区,国内的老朋友老同学不是在忙着继续深造,就是在忙着工作。
在电影院里站了许久,关静把地上摆的、墙上贴的海报都看了两圈,仍旧没能找到一部想看的。
最后作罢,悻悻买了杯冰美式,在商场内的咖啡店里坐着看人来人往。
离开一个地方的时间越久,和这里一切之间的距离也就越远。
尤其是人。
几个小时过去,群消息已经攒了几十条。关静咬着塑料瓶盖的边缘,手指慢慢滑动着。
以吴旭涵为主导的话题不外乎是陈恪、陈恪的前女友,一直讨论了二三十条才被李佟终止。
李佟:「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聚会呀?上次我不在,有点可惜。好多年没见宇阳和静静了。」
许灵音:「……」
这条消息过后一直过了六分钟才由吴旭涵回复。
吴旭涵:「娇娇生日的时候。」
李佟:「好呀,娇娇你想要什么礼物?」
许灵音:「我随便。」
嗯,礼物。
关静在商场里找寻起适合送给许灵音的生日礼物。送衣服需要知道对方的尺码,冒然去问会丧失惊喜感。关静决定挑一对耳钉。
许灵音喜欢小麦一般的金色,关静就给她挑了一对麦穗形状的耳钉,余光扫到一只蜻蜓胸针,做得栩栩如生。
“这个我也要了。”
“好的,您稍等。”遇见这样爽快的客人,导购自然是笑开了花。
等待的时候,关静在店里转了转,蓦然撞见一场争吵。
一个年龄与她差不多大的女客人和另一名年轻导购谁也不让谁,分贝在你一句我一句中升高。女客人觉得导购的态度不好,势利眼。导购觉得她试戴了十几个最后不买,是在故意浪费时间。
关静没有管闲事的癖好,转身去结了账再回店里取物。争执还未结束,甚至闹到了叫店经理的地步。解决方案无非是让导购给顾客道歉,但年轻气盛的人不肯低头。
女顾客中途接到一个电话,火气和委屈涌上脸,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与电话另一头说话时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这边发生了点事,你们不用等我,等下我自己过去。”
电话另一头约莫问她在哪里,她报了店名。
又等了几分钟,负责关静的导购拿着购物袋出来,将包装好的首饰再一一展示给她。
“发生什么事了?”
店里来了新的人。
关静抬眸,指尖停在胸针上,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身后女客人和走进来的男人交谈,解释着事情的原委。
“我刚发工资,想买一个的,并不是故意浪费她的时间。”她说着。
那位大约刚步入社会的年轻导购仍旧气盛,“你明明有看中了的,不就是嫌贵?我还耐心地把所有优惠活动和你讲了一遍。进来之前不知道我们品牌的价格?”
“谁规定的进来就必须买?你们是强盗吗?”
导购扫了一眼她边上的男人,“既然把男朋友喊过来了,撒个娇让他给你买。先生,她看上那款蝴蝶胸针了。”
男人刚皱起眉头要开口,冥冥之中有股力量让他向右侧看去。
不远处,关静抱手好整以暇望着他,祖母绿色的购物袋挂在臂弯里。仍旧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束马尾,橘调的口红薄涂在唇上,整个人清雅素净,和眉眼间透出的那股冷淡契合。
“陈恪,你在看什么?”
女客人正要顺着他的目光搜寻过去。
“没什么。”
导购冷哼两声:“看看人家,那位顾客买东西爽快多了,哪像你,明明买不起还一直问。我一直好好地和你讲解,你自己突然吃了炮仗一样说我态度不好。”
被点名的关静挑了挑眉。
她原先只不过是顺便看一场戏,戏到半途进来一位老朋友,她便多看两眼。但现在再看下去,似乎她就该变成戏中人了。
导购抱着今天之后就辞职的态度继续挑衅,丝毫不管店经理的劝阻,“先生你到底给不给你女朋友买?”
买不买。
关静也好奇。
陈恪连看都没看一眼那只胸针,“我不是她男朋友。”
抱在手肘上的手指松了松,她不打算继续看这场戏了。
关静迈步往店外走,听见陈恪低低说:“向她道歉。”
店经理高频率点着头,一边推挤着导购的背,一边说:“我代替她向这位女士道歉。她是刚招进来的,我们培训得不够好,给您造成困扰真的很对不起。我们这边给到您优惠券,您随时可以来购买我们家的首饰,您看可以吗?”
女客人挺直了背脊,“不可以!我不会再来你们家了!”
“那补偿您……”
“我又不是乞丐!不差你那点钱。”
“借过。”
关静驻足在陈恪身边,淡声开口。面前展示柜和他之间的空隙不足以让她通过。
陈恪侧过身,等关静走出去两步,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
“去哪里?”
关静垂眸将视线落在他那只手上,片刻后抬头与他对视。
陈恪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十分严肃,眉间挂着一把锁,解开它的钥匙也不知道在谁手里。
关静侧目瞧了眼女客人,恰好她也在看她,带着隐藏不住的好奇。
她淡声回答:“回家。”
过了一会儿,陈恪说:“送你过去。”
关静注视他,饶有兴致,语调轻轻挑起,“又顺路?”
“嗯。”
关静没有着急拒绝,放下环在一起的双臂,转身朝着争执中心抬了抬下巴,“那我还要等多久?”
和陈恪认识的女客人怔了怔,有些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陈恪皱眉,他向来不喜欢处理这种事。
关静深吸一口气,耐心降到冰点,加入戏局,“开了吧。”
“什么?”涉事导购转过脸来。
“既然你不想给顾客道歉,也是一副不怕事的态度,你应该已经做好被开除的打算了,有必要这么惊讶?”关静蹙眉,脚尖抬起又放下,对着店经理问:“有问题吗?”
“没,没有。”面对关静的时候两个人气势莫名削减了,不过她没说错,店经理早就打算把人开除了。
“那你呢?”关静挎着购物袋,手掌微微朝着女客人,“消气了吗?可以接受这个处理方式吗?”
“什么?”对方还没有回过神,“会不会太狠了点……”
“我没有时间陪你们在这浪费。”关静抬手睨了一眼时间,“陈恪,走不走?现在不走,我就自己走。”
“走。”
他的脚步几乎是一瞬间就已跟上了关静,然后蓦然停住,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
幽灵、影子。
陈恪忽然想起吴旭涵的话。
“陈恪,她是你认识的人?”女人悻悻跟着出了店,留下经理和导购继续激烈碰撞。
“嗯,认识。”
刻入骨髓了。
关静的步伐小,没走几步陈恪就已赶超她,由他带路去停车的地方。
期间女人一直在观察关静,但那张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以探察到的信息。
她只感觉得到眼前的关静,对陈恪有着一种——天经地义式的支配权。
到车边,关静把购物袋递给陈恪,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坐下之前,她还把位置上扎眼的红色帆布袋放到了后座。里面放着的是女人腋下包里放不下的随身用品。
购物袋被稳稳放进后备箱,陈恪坐进车内时,关静已在闭目养神。
“这……这是谁?”
原来车上还有第四个人。
女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无法开口。关静也没有义务和陌生人解释。陈恪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静静停滞了一段时间。
“我认识的人。”然后补充道,“顺路,送她一程。”
关静悠悠睁开眼,透过后视镜向后座上的人递去目光。
“喔喔,美女你好,我是恪哥小弟林正川。”
“关静。”她淡淡报了名字。
“你好,我是方凡英。”女人也介绍了自己。
关静点了点头。
起步后车内安静得吓人,对于其他人来说,关静是个第一次见的外来者,大抵是破坏了他们聊天的氛围。
林正川试图打破这份沉闷,问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有个导购狗眼看人低……特别不耐烦。”
另外两个当事人已经没有说话,只能由方凡英继续说下去。
“还好这位关静小姐帮我解决了问题……”她顿了顿,“不过直接开除那个人会不会太狠了点?也许她很需要这份工作。”
关静抬眸,车内后视镜里,她的眼睛被照得透亮。
半晌,她轻轻笑了一声,问道:“那你想要怎么解决?”
“就想要个她的道歉。”
“她是不会道歉的。”关静下一秒就否决了她这个幼稚的想法,“你撬不开一个不想道歉的人的嘴,只会浪费时间。”
“那也……”
“那也?”关静弯唇,“更何况一开始你就在争执中先提及了她的父母,你觉得一个年轻气盛、脾气颇急、个性不软的人,能在父母被骂后还和你道歉吗?显然她没有穷困潦倒到那个地步。”
红灯时,陈恪用余光看了关静一眼。她抱着手臂,神情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方凡英不语,手指局促地搭在一起。
关静接着道。
“她有多不耐烦,我没看见。但想必已足以冒犯到你的自尊心,这是她作为服务业从业者的错。”
几秒钟的停顿。
“但是,我也没有看见你试戴的过程,你们之间的是非我不做评判。至于开除的事,即便我不提起,或者我为她求情,结果也是一样的。他们这样的品牌不会要一个和客人起冲突的员工,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刚入职没多久的新人。”
“方小姐,你不接受金钱,那么开除她显然是你唯一能得到的解决方案。我也只不过是将她要面对的既定事实摆到台面上。你事后说的‘太狠’,在我看来显得——”
清亮的尾音拖得长过道路上急停车的刹车声,关静似乎在斟酌用词,寻找一个相对温和的说法。
良久。
“有些假惺惺。”
方凡英愣住,木然盯着副驾驶背。
林正川也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气。
这就是眼前的女人斟酌了十几秒后的说法?
真是刻薄。
由陈恪驾驶的车辆在这句话后忽然停下。
关静一边打量着自己新做的裸色指甲,一边不紧不慢问:“怎么,我说得太狠了?”
整句话说完她才抬起头去看陈恪。
以她对他为人处事的了解,他不喜欢使用富有攻击性的言辞。
陈恪凝视她,在她仿佛料事如神的眼神中静静说:“你家到了。”
咔嗒一声,他拉开车门,折到车后方从后备箱拿出购物袋。
关静一动未动怔了数秒,脑海里一瞬间只剩下白光。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但就是断电般停了下来,连同呼吸。
直到副驾驶门被打开时,她恢复了自若,下车从陈恪手里接过东西,淡淡说出一句:“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