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玄听站在窗边,看着坠落的谢言序。
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就使断翅的飞鸟悄无声息地落下。
谢言序在空中砸中二楼阳台横杆之间的被褥,卸了一点冲击力,再从二楼掉下去,砸在地上。
血从后脑勺润湿土壤,谢言序意识模糊中,手指微微润湿。
一只黑猫伸出舌头舔舐谢言序的手指。
姜玄听走到谢言序的身边,抬起右手。
蹭的一声,灵火窜上了手臂。
“喵~”
幼小的黑猫踩着谢言序的身体,跳到她面前,冲着姜玄听喵呜一声。
障眼法能瞒住人类,却瞒不住生灵。
它小小的一团,蹲在姜玄听面前就像一只毛球,踩着梅花印子,竖起两只耳朵。
姜玄听没动,它就爬过去,蹭了一下她的脚边。
第一次蹭没有蹭到,疑惑地绕着姜玄听的腿走了一圈。第二次又贴上去,软软的猫毛这次感受到了实体,把身体盘在她脚边。
姜玄听低头看它,突然拎起黑猫后颈,向旁边避开一步。
看不见的灵气从她身边掠过,黑夜中传出几声鸟鸣,虚虚实实的羽翼向姜玄听扑打过来,掩护谢言序撤退。
这片土地始终是在维护谢言序的。
谢言序坠落的地方,只留下了一滩血迹,和几个凌乱的脚印。
脚印走向公寓外面,没走两步血迹便干了,无法判断谢言序逃离的方向。
姜玄听将空中晃荡着玩的小黑猫放下来,它乖巧地绕着姜玄听贴贴,然后迈着四脚短腿钻进草丛。
地上的黑影忠诚地为姜玄听指引方向,朝着日升的方向爬行过去。
——
谢言序没有求助谁,自己找到了一处桥洞暂时避一避。
他怕姜玄听杀红了眼,凡是帮助过他的人都不放过,只好暂时捂着胸口,在桥洞里独自躲过这个危险重重的夜晚。
野外求生和紧急自救方面,谢言序的成绩也很好。一路逃亡过来,他找了已经下班的诊所,简单处理了伤势。
但有些伤势是靠简单处理也没有办法解决的,谢言序刚刚逃出来的时候脑袋还算清醒,到了凌晨,突然开始发热。
更糟糕的是,天快亮的时候,突然开始下雨。
桥洞经常过风,把本就发热的人吹的头疼欲裂。
但是每每快要陷入昏迷的时候,闭上眼睛先看到的是姜玄听的脸。
他甩了甩脑袋,企图把姜玄听从脑子里扔出去。
姜玄听疯了,他也疯了。
他们就应该一起烂在泥潭里,在没有任何外人的世界里彼此折磨,互相给对方一刀。
雨顺着风向吹进来,谢言序把身体往里面缩了缩,意外压到了一团柔软的触感,惊起小小的呜咽声。
帮他挡住了姜玄听的小黑猫趴在他后面,伸出脑袋嗅了嗅,确定是熟悉的味道,四脚一跳,拱进了谢言序的怀里。
谢言序接住它小小的一团,毛团子很暖和。
而他在被雨幕洗刷的世界里蜷缩着身体,好像比这只流浪猫更可怜。
曾经他想过,在姜玄听的控制下假装屈服,再伺机反击。
可如今,他连一秒钟都忍受不了。
也许姜玄听随时能找到他,比公司研发的定位软件更厉害,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再惨也不会比现在更惨了。
他咳了几声,烧得脸色通红,思维稀里糊涂的,身体忽冷忽热。
一会儿狠狠缩在角落里,冷得瑟瑟发抖。
一会儿又去拽身上的衣服,扯下领带,把通红的胸口和脖颈都露出来。半躺在草垛里,头发湿哒哒的黏在脸上,看着比普通人还要脆弱。
再一次在昏迷中见到姜玄听的时候,他还是第一时间要脱离梦境,这次却没能成功,在梦境里越陷越深。
梦境里的他躺在槐村一间小小的木屋里。
被迫从另一个角度看那本笔记。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姜玄听面前写笔记本。
谢言序的视角应该是在一个屋子里面,隔着缝隙看人,所以看不清全貌,最多能看到那个人的下半身,和一只不断在写字的手。
女人面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裙子,裙子上染着血,正是姜玄听鬼身时穿的那一件。
披头散发的女人好像根本不在意姜玄听的存在,自顾自的写字,疯疯癫癫的重复念着几句话。
玄听要杀我了,玄听要杀我了……
玄听应该去死。
她怎么还不去死。
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姜玄听喜怒无常,谢言序平日里骂她能被她打得说不出话,更别提这个女人当着她的面咒她死。
谢言序将窗缝抬上来一点,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看到了姜玄听的表情。
她没有生气,只是站在疯女人面前,垂下眼眸。
很奇怪。
她的表情,是怜悯。
谢言序不是没有见过人类的怜悯,只是这种表情出现在姜玄听脸上简直匪夷所思。
她当场举刀杀了这个疯女人,谢言序才不奇怪。
谢言序手动了一下,姜玄听在疯女人面前抬头看向这个方向,似乎很意外还有漏网之鱼。
然后握紧手里滴血的刀,一步步走过来。
谢言序在梦境里没有手上,迅速向后退,正要擒住姜玄听的手腕,眼前先黑后白,他从梦境中惊醒。
这次是被铃声吵醒的。
有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进来,谢言序刚接通,从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谢先生,我是宋元。”
谢言序的脑袋瞬间清醒了大半,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宋大师?”
对方态度放的很低,听着都像快哭出来了:“对不起谢先生,我是个江湖骗子,没捉过鬼,我差点被打死了。”
谢言序注意到了“差点”这个词语:“你没死?你在哪里。”
宋元哭哭唧唧:“我从烂尾楼摔下来,现在正在医院里,钱都退给你们,别联系我了。”
谢言序:“宋大师……喂?喂?”
对方挂断了电话,手机刚好显示了退款信息。
谢言序坐起来,头又一阵阵发晕,从有重影的字里行间辨认消息。
烂尾楼的顶楼可是十五层。
宋元怎么可能从十五楼摔下来只是“差点”死了。
是姜玄听没有杀他。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姜玄听复仇的对象只锁定了他一个人。
谢言序莫名其妙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手捂在后脑勺上,血已经干了,结了好几个硬块。
除了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谢言序跳楼之前,把他和姜玄听之间的关系推向了矛盾的极端。
“喵呜。”
小黑猫蹭蹭谢言序的腿,它的毛被雨打湿了,想重新钻进谢言序的怀里。
谢言序踉跄一步,蹲下来,伸出手。
他脚步发飘,聚焦困难,注意力很难集中,在几个猫团子影子里捞了一把,没碰到。
一双手先他一步,搂住黑猫的腹部,从它软肚子里抱起来放在手臂上。
谢言序抬头。
姜玄听俯身下来,恍恍惚惚的视线里看到好几双赤红色的眼睛交叠在一起。
他在原地定了一秒钟,转身冲进雨幕里。
发烧使智商降低,完全没有想过这样逃跑的成功性有多低。
谢言序一脚踩进水坑里,右脚被什么东西扯住,红色的线弯曲伸直,从他的脚腕向上,在谢言序身上游走。
他失去平衡,又看不清路,一头栽进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
白色的衬衫完全湿透,透出里面的肤色。红线从他的衬衫衣摆下面穿过去,从领口伸出来,扯掉了几颗纽扣。
红线在他的腰上缠了几圈,勒住手臂,圈住脖子向后一拉,和两只手腕系在一起。
脖颈上的青筋凸起,红色的线勒进喉结下方的肉里,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姜玄听抱着猫,踩住他的肩膀。
谢言序倒在水坑里,天上的雨点颗颗砸在他身上,眼前蒙了一层水雾,逐渐灰暗的视线里看到了令人胆寒的未来。
——
拖着水的身体从地板上被拖过去,谢言序昏迷不醒,不知道身体怎么被翻来覆去对待,最后锁在卫生间。
花洒喷出冷水,把脏兮兮的泥水冲走,冰冷的水比雨水更加刺骨,慢慢积攒了两厘米的水位。
在冷水刺激之下,谢言序从昏迷中醒来。
他坐在浴缸里,身上还缠住姜玄听的红线。手腕举过头顶,锁在浴室的出水管道上。
谢言序双手举过头顶,尝试挣脱,但整整一日的高烧让他全身没什么力气,再加上红线是鬼气凝聚,非人力能够挣脱。
姜玄听拎着刀从卫生间门口走进来。
谢言序的心沉入了谷底,又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来。
他的手臂全麻了,但使些力气坐起来,看着她手里的刀:“你杀不了我。”
姜玄听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有转头,眼睛盯着谢言序的双腿。
谢言序顺着她是视线看过去,眼睛不自觉的睁大一圈。
“姜玄听。”
姜玄听食指一勾,红线将他要逃离的腿缠住,拉直。她的手按在谢言序的膝盖上,抵住他的所有挣扎。
她的灵火外焰烧断了谢言序的裤腿,露出一条肌肉匀称的长腿。
内焰则冻住了谢言序的膝盖,使他不能弯曲,只能直直的伸长,剥夺了逃离的可能性。
他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了。
谢言序额头冒出了虚汗,眼底积了一层红色,瞳孔震颤,透露出无限的恐慌:“姜玄听!你不能这样!”
姜玄听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满是郁色的眼睛。
“姜玄听!别这样。”他看着刀扬起来,“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他宁愿死了,也不要变成一个废物,永远被囚禁在这一亩三分地。
刀锋降下来,黑色毛绒的团子从两人之间扑过去,姜玄听收住了力道,刀锋一偏,直直砍进谢言序双腿之间的铸铁搪瓷的材质里,深深插了进去。
如果这一刀砍在谢言序腿上,他便彻底告别了后半生自由的行走。
姜玄听把猫抱起来,轻轻地放到门外,然后把磨砂玻璃门合上。
外面的小黑团子焦急的挠了挠磨砂玻璃,还用脑门去顶门,可惜没有任何用处。
姜玄听手随意一指,便有影子附在门锁上,杜绝黑猫再次跑进来碍事的可能性。
谢言序双眼失去聚焦,灵魂还没有从刚刚那一刀中回过神来。
他想错了。
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原来他能被剥夺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面对一个暂时不可能战胜的敌人,莽撞地选择了最决绝、最不留后路的方式,也最大程度激怒了敌人。
姜玄听一步一步走过来,伸手握住刀柄,轻而易举拔出来。
谢言序身体剧烈颤抖。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姜玄听重新按住谢言序的膝盖。
她此刻的样子,和梦境里那个提刀站在疯女人面前的姜玄听完全重合。
谢言序甚至幻视了那把滴血的刀,就像已经砍在了他的腿上一样。
极度的恐惧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语言系统逐渐紊乱,谢言序肾上腺素飙升,在姜玄听的端详中从眼眶里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
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无所畏惧。
几天前信誓旦旦不会在姜玄听面前哭的话也抛在脑后,眼泪扑簌簌落,润湿了眼睫毛。
“你不能、你不能……”
姜玄听疑惑:“为什么不能?”
谢言序的手腕挣出了血,也对局势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姜玄听:“如果可以,我砍的会是你的脖子,现在只是剁你一双腿怎么了。”
谢言序抽噎着,断断续续道:“你、你砍我的脖子吧……你砍不了、我来……”
“就是这样才要你的一双腿。”姜玄听比划落刀的位置,“你太喜欢擅作主张,我讨厌麻烦。”
谢言序当然可以不断找人来收服她,谁会坐以待毙的等死呢。
怪就怪他,没有本事杀了她。
还妄图接触她最想尘封的二十三年。
谢言序眼睁睁的看着刀再度扬起,划出一道风声。
“我不会了,我以后不会再违背你的命令了!”
刀锋落下。
他的绝望和恐惧冲破承受阈值,紧紧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进锁骨,声音失控。
“我错了!姜玄听!我错了!”
刀锋在他膝盖上方一指处停住。
预期的痛苦没有降下来,谢言序失神地睁开眼睛,目光空洞地喘着气。
一阵恶心发麻的感觉,从头顶蔓延至全身。
姜玄听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良久轻笑了一声。
“你说什么。”她摸了摸谢言序的脸颊,擦拭掉一条泪痕。
谢言序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下意识要歪过头去,然后忍住了,小心翼翼地把头偏到原来的地方,忍耐着姜玄听的触碰。
再看向姜玄听的时候,眼中溢出了恐惧。
他的声线在发抖:“我错了。”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违背你的命令了……”
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在此刻彻底破碎。
这算是谢言序第一次,完全为了保全自己,向姜玄听低头。
姜玄听把刀扔在地上,刀面拍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倔强又不服输的野犬收敛了自己的利齿,匍匐在姜玄听的手下,从野生动物变成一只家犬。
和外面那只会撒娇的小黑猫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想着,姜玄听饶有兴致地挠了挠谢言序的下巴。
他眼睛鼻子红红的,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不敢有任何激怒她的举动,甚至在姜玄听挠他的下巴时,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姜玄听笑了:“叫主人。”
谢言序眼底蓄着泪水,茫然地看着她。
他在姜玄听的手中被迫抬起头,感觉到下巴刺痛了一下,姜玄听的指甲抵在他的喉管上。
他张了张嘴巴又闭上。
然后在姜玄听逐渐失去耐心的时候,突然又流下两行眼泪。
身体背叛了灵魂,成为了尊严的逃兵。
“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