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捋了捋发白的胡须,自认为有理,“乘书说得对。”
陆夫人:“容娘身怀陆家的骨肉,我们陆家要好生照料,譬如,我记得东院有间…………”
宋远杳知道她存心是在恶心自己,心中厌恶,转而对着三叔公,欠身道:“三叔公最擅明事理,等乘雪回来,我会跟他说此事。”
在宋远杳的吹捧下,三叔公满意颔首。
陆夫人心有不甘,宋远杳跟她斗了几年,哪里不知道她的想法,先找借口离去,完全不给她任何机会。
陆夫人有心拦住她,却眼睁睁看她假装听不到,气愤不已,又要温柔对着三叔公道:“让三叔公见笑了。”
她柔声说了几句软话,想起陆乘书在。
“乘书,你母亲坟墓迁移陆家祖坟之事,还有待商榷,你父亲他还是……”
陆夫人言尽于此,面容有歉意。
陆乘书心知肚明,左右不过是借口,淡漠道:“母亲不必内疚,此事我明白父亲有自己的思虑。”
他话音落下,随便找了由头离去。
陆乘书一出西院,见到了慢悠悠回去的宋远杳。
宋远杳走出了西院大门,心底正骂陆乘雪走了还要骗她。
直至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从容淡定。
宋远杳往后瞥了一眼,见到是陆乘书一人出了府。
陆乘书面上还是冷冷清清,可在擦肩而过,她察觉男人的视线停留在她受伤的耳垂。
她还以为陆乘书又想要对她动手,惧怕往后一退,虚张声势道:“青天白日,你敢跟上次一样试试!”
谁知一阵东风掠过,她听到男人讥讽的嗤笑。
宋远杳恼羞成怒瞪着他自顾自往前走的颀长背影,双目冒火,“臭男人,我看你能得意到多久。”
她一定要将陆乘书拉下来。
回到东院宋远杳想到今日陆夫人算计,又得知陆乘雪生前跟其他女人不清不白。
她忿忿不平,去了陆乘雪生前的书房,将里面不值钱的物件全摔碎。
“你死了都还骗我。”
她一顿“哐当”乱砸,火气才消了几分,随后看到黄花梨木上的长几上景泰蓝花盆,想到男人每次都在她被陆夫人算计得愤愤不平,他都会拿帕子擦拭她的泪水,而这景盆的叶子都是由碧玉雕刻而成,花的叶子皆是玛瑙、岫玉、和田玉镂刻而成。
“这是我从沧州带来,价值千两,任由你摔。”
宋远杳气急败坏,捧着玉器盆景,不再动怒,“这景泰蓝盆景玉器价值千金,你还让我摔。”
“我母亲在生我之前,有三个兄长都夭折,僧人说我母亲命中无子,可我母亲不信,吃了几年的偏方,才有了我,从小我被呵护长大。我十岁那年,被山贼掠去索要银两,家中凑足钱才把我救出来,我母亲也因此落下病根,不能再生育。”
谈及陆夫人,陆乘雪语气温和,“我知道她看不惯你。百善孝为先,我深知此理,可我们是夫妻,无论母亲诸多不满,我也不想你受气,所以阿杳,我会跟母亲商榷,若她对你依旧不满,来年我们搬出府邸外住。”
过往的一幕幕都浮现在她面前。宋远杳抱着盆景,痛骂陆乘书是骗子,眼尾却落下一滴泪水。
“男人都是骗子。”
宋远杳恶狠狠撂下这话,整顿心思后,怀里抱着盆景走出去,看到守在门外的紫晚和金嬷嬷。
“你们都杵在这里干什么?金嬷嬷你备轿,我要出门一趟。”
宋远杳吩咐下去,转身对紫晚说:“我之前命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夫人,那边找到,有跟少爷面容长相相似的男人,但他是个屠夫。”
宋远杳嫌恶蹙眉,想到粗犷的男人,浑身腥臭杀猪,心下烦闷,“再去探探,有没有其他人。”
陆乘书对她有防备,令她无从下手。
宋远杳气馁,去城西郊外的乡下,马车弯弯绕绕,来到森山的坟墓前。
她在紫晚的搀扶下,来到一座刻着“陆”的墓碑前。
宋远杳来这,本是谩骂他,可,好端端的痛斥,临到头变成了烧香。
几缕香火飘渺,几张黄纸飞走。
她还被烟熏疼得流泪,看不清前方,皆由紫晚一路搀扶回去。
回去的半道上,几个络腮壮汉土匪,看到他们一行人,又有女眷,他们想到这几日老巢都被端了,连累其余的人东躲西藏,心底有一处无名火没处泻火。
哪知遇上了宋远杳,他们咧嘴一笑,不怀好意。
坐在车舆的宋远杳支着手,依在车壁,冥冥之中,她听到耳畔有树叶簌簌的声响,掀起红肿难受的眼睛,见青色布帘外绿茵盎然,兀自失神。
马车骤然停下,车夫忽然爆发一声,“吁——”
她身子晃动了一下,几乎要摔下去,“谁——”
“夫人。”紫晚搀扶她的手。
“外面是不是出事了?”宋远杳心底有不好的预料,掀起布帘,想要一探究竟。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帏帘,天色阴沉如许,数十只野鸟奋力穿行在弥漫的烟尘之中,羽毛枯干细弱,很清楚地托着无边的暗云,时而伴着粗重如牛的呼吸,低鸣着缓慢的荒凉。
她怔了片刻,转瞬之间,马车布帘便被剑锋利落地分割开来。抬眼与他们对视的须臾,宋远杳终于看清眼前的一切,十几个彪形大汉黑云压城般立在不远处,个个都留着驳杂的络腮胡,手持刀剑,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血腥味,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杨柳依依,湖面荡起涟漪。
衙门的地牢,寂然无声,直到灯火摇曳,面无表情的陆乘书走出来,风中莫名席卷阴森的冷意。
他出来时,看到佩刀的柳白早已恭候多时。
“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道看看陆大人,我可是听闻陆大人,近日地牢里的犯人都被你审遍了,再这样下去,青云城的犯人见你都不用审讯,一个个都招了。”
柳白倚在墙面,面上打趣。
陆乘书不为所动,冷冰冰道:“这是他们自找,若是不犯事,也不必受刑。”
“你说的对,我今日应下徐知府一个忙,帮他去缉拿土匪,陆大人要不要一起。”
柳白站直身子,乌黑的眸子直直对上他,“青云城的囚犯都被你折腾的苟延残喘,何不跟我去缉拿新的囚犯,练练手。”
“你平白无故,献殷勤?”陆乘书冷漠看向他。
柳白漫不经心一笑,轻佻玩味一笑,“徐知府有一女,国色天香,我当然要献殷勤。你上次托我帮你调查你嫂嫂,我已将卷宗放在你的案几上,也不知,你的嫂嫂和徐知府的女儿,谁更出挑。”
“君子之修身也,内正其心,外正其容。”
陆乘书负手而立,一双冷眸对上他试探地一笑。
“陆大人,可知先小人,后君子。”
陆乘也懒于辩驳,起身要走。
柳白仰头大笑,连声劝道:“本官要去缉拿土匪了,陆大人可否一行。”
陆乘书拢了拢袖口,想到地牢的犯人都无新人,便颔首应下。
少顷,城西郊外,多了一行人,陆乘书坐在马上,手里握着缰绳,听着耳畔柳白如何描绘徐家小姐生得貌美如花,蕙质兰心,他如何心生仰慕之心。
陆乘书面无表情道:“徐家小姐已有婚约。”一句话堵住柳白叽叽喳喳。
“你可真是不解人情。”柳白长叹一口气,兴致勃勃道:“听闻陆大人二十有余,为何还不娶妻,本官家中有一妹子,不妨将妹子介绍给你。”
“不必。”
陆乘书锐利的眼眸落在前方,耳畔传来异样的风。
柳白也嗅到前方有异样,收起漫不经心,招呼身后的差役,小心行事。
树影婆娑,万籁俱寂。
陆乘书勒紧缰绳,面色冷漠,从马上一跃而下,他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躁动的内心,在催促他要去做些事。
他遏制冲动,步履轻慢往前走,柳白紧随其后。
在陆乘书接连往前走,倏然,他闻到几缕杏花香气,还有耳畔传来金钏和玉环声,身侧柳白发出疑惑声。
“怎么了?”
“没事。”
他望向远处,只见宋远杳提着满是脏污的裙摆,拼了命地向前奔跑,时不时地扭头往后觑,戴在发髻上的首饰掉落了一路,发丝散乱不堪,她满眼惊慌失措,被树枝刮出血痕也浑然不觉,仍旧不敢停下脚步。
她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甫一瞥见他的人影,眼神立刻亮了几分,一面大声呼救,一面向他奔来。宋远杳微微弯曲身子,双手扶着膝盖,剧烈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向他再次求救,半真半假地叙说自己的家世,能给他多少回报,声音虚弱却坚定,既是诱惑也是威胁。
她从前是黄鹂,生得花容月貌,性子骄纵,今日虎落平阳成了落难黄鹂,翅膀上鲜血淋漓的伤不计其数,教人不忍直视,不过还算聪慧。
宋远杳甚至没看清他的脸,不知道她正央求的人就是陆乘书。
“还望大人能救救妾身。”宋远杳落泪央求,催促他救救她。
可在看到来人竟是陆乘书,宋远杳暗道不好,仓促地后退。
万幸陆乘书吩咐他人去前面看看发生何事,一眼都没看她。
柳白这边不用他的命令,早就冲到前面,查看发生何事,可他若有所思往后一瞥,发现不近女色的陆乘书,正是那名女子。
他挑眉轻笑,看穿两人的端倪,尚且不知他们是叔嫂关系,便急匆匆往前走,待他走后。
陆乘书低沉的嗓音,宛如玉磬穿林响。
“嫂嫂?”
宋远杳这才惊慌失措看向他,随意编撰说自己出门游玩,遇到了土匪,殊死挣扎才逃出来。
她说着就来气,美目的恐惧染上了愤怒,“小叔,到时候你将人抓起来,一定要严刑拷打,绝对不容饶那群歹人。”
宋远杳说得义愤填膺,衣襟染上了不知泥土还是血迹的黑斑,白腻的雪颈也不复之前的洁白无瑕,藏在云鬓的耳垂,隐隐约约露出开裂的狰狞皮肉。
陆乘书捻了捻指腹,遏止想窥见美人皮囊下的骨头和血肉,微微垂下眼帘,“嫂嫂想要我严刑拷打他们?”
“你身为官员,又是我的小叔,你不帮我吗?”
宋远杳扬起下颚,理所当然的姿态,令他神色晦暗不明。
她却好似忘记上次,陆乘书用剑挑伤她耳垂之事。
此刻她正满心满眼,都是叫陆乘也如何折磨歹人。
“我听说小叔子是朝中有名的酷吏,你若是上刑,一定能将这群歹人折磨的面目全非。”
他听眼前的女人,教他如何用刑,如何折磨犯人,不复女子一贯的温柔贤惠,倒是恶毒蠢笨,令陆乘书拧眉。
这世上怎么会有宋远杳这样的女子呢?
宋远杳见他迟迟不肯表态,误以为他不愿意帮她,心中恼怒,又碍于他的危险,温和道:“小叔子,你会帮我的吗?”
之前给他下药,又被他吓到,如今为了折磨那群歹人,她又委曲求全求陆乘也。
陆乘书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女人,遑论她还是自己的嫂嫂。
“我用刑,不会让他们受皮肉之苦。”
“这怎么可能?”宋远杳不可置信出声,眼前的男人陡然掀起眼皮子,几分阴鸷隐约浮现。
东风掠起他的衣袂,男人冷漠说:“嫂嫂不信我。”
男人忽往她面前走,宋远杳犹如惊弓之鸟,往后退一步。
一走,一退。
往日寡淡的男人,轻道:“嫂嫂你怕什么?”
宋远杳故作镇定,“我才不怕。”话音落下,男人赫然出现在她面前,在她惊慌失措,想要推搡时,陆乘书竟从袖子拿出一方帕子。
温凉的触感,令她仓皇,仰起头见他,却看他面上清冷,目光竟一眨不眨,睥睨她的面容,用力将她脸上的血迹擦掉。
野风瑟瑟。
宋远杳觉得古怪,认为他是不是疯了,之前一直对她避之不及,如今又主动凑近。
两人近在咫尺,宋远杳能听到男人的气息,也能感受他的目光,不是夹杂男女之情,而是蕴含寡欲,其欲不是情,是刽子手里的砍刀;是猎鹰寻到猎物;是毒蛇咬上黄鹂,要狠狠撕咬出血肉,露出内里白骨,不死不休。
宋远杳被惊得背后一身粘稠的汗水,误以为是错觉,仰头再次分辨,却见到男人一双直勾勾,犹如乌黑的钩子,欲撕她的皮肉。
“少夫人。”
倏然,身后传来紫晚的惊呼,打破眼前僵硬的一幕。
宋远杳也不知道为何,悬着的心被放下,她提着裙摆,湘叶的布帛,被风揉皱散开,摊成一匹绸缎。
“紫晚。”宋远杳一路小跑到紫晚的面前,紧紧抓住紫晚的手。
紫晚还以为她出事,连膝盖的疼痛都顾不上,忧心忡忡道:“少夫人,你没事吧?”
“我怎么会有事,那些土匪怎么样?”
宋远杳想起那些穷凶极恶的土匪,要不是她机灵,先跑一步,保不齐要出事,如今被陆乘书救下,她也算是躲过一劫。
可是,她心中惶恐不安,瞥向身后,发觉他已然不在原地。
宋远杳紧绷得心,一下子松懈下来,也许刚刚是错觉。
一向不近人情,不给她好脸色的男人,怎么会用那种吃人的目光看她。
“少夫人怎么了?”
紫晚困惑看她,宋远杳回神,娇媚的面容浮上往日的倨傲,“没事。”
两人遭了这事,万幸遇到有人帮忙,可是她们要怎么回去?
宋远杳咬紧牙关,仰头见天色颓红,四处空无一人,前面隐约传来喧哗和吵杂声。
她心里已有主意,对着紫晚道:“你跟我走。”
她领着紫晚往前,见到之前穷凶极恶的土匪,如今一个个像个鹌鹑,垂头丧气,手上戴着枷锁,成群结队,齐齐被赶着往前走。
宋远杳心底出了一口恶气,怒斥他们活该。
她随后左顾右盼,不见陆乘书踪迹,本想借着陆乘书的名头,能不能求他人送她们回去,可他不在。
在宋远杳垂头丧气,不知如何是好,有一男子含笑走到她的跟前。
男人长得一表人才,身上有血腥味,对着宋远杳一笑,“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宋远杳蹙眉,之前她就看到过男人跟在陆乘书的身侧,想必是一伙的,当时匆匆一瞥,并未多看在意。
转眼听他轻浮的语调,宋远杳碍于有事相求,强忍厌恶,低声道,“我是陆乘书的嫂嫂,不是小娘子。”
男人挑眉,“竟是他的嫂嫂。”
宋远杳听出他与陆乘书相识,乘胜追击,“我见大人与我小叔,曾站在一起,也不知道大人知道我的小叔在哪?如今我遇险,不知要怎么回去?”
柳白上下审视狼藉的女人,还有身边怯弱,为了护主,又不愿退后的婢女。
“原来是这样,夫人年轻貌美,出门在外容易出事,何不跟我们一道回去,正好我还没问夫人,在哪遇到土匪,可否有财物损失?”
柳白漫不经心问,双手抱胸。
宋远杳感觉他的来意不善,欲要找借口搪塞,身后传来一句,“我送嫂嫂回去。”
她愕然转身,映入眼帘,是往日一尘不染的男人,衣衫染血,面色平静,用稀松平常的语气,睥睨了她一眼。
柳白若有所思笑了一下,“好。”
宋远杳只得跟在陆乘书的身侧。
她不明白陆乘书何时这么好,觑男人一眼,见他下颌凌厉,未有一丝情绪露出,又观他衣衫染血,袖口,掌心都有干涸的血迹。
“小叔,你这一身血是怎么弄的?”
她们一路往前走,前方是几十名差役还有被关押的土匪,他们被赶在前头,因身上带伤,走不远,引得差役不耐烦。
宋远杳试探,还以为男人不会直言,可陆乘书淡漠道。
“去处理一些逃跑的犯人。”
“人呢?”宋远杳见他回来没带犯人?心生疑虑,却见陆乘书睥睨看向她,四周的冷风骤然停滞。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