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颇为爱洁,最不喜桌上有脏污水渍,谢照熹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用袖口撇去横肆蜿蜒的细小水流。
袖口将桌上滩开的茶水蘸满,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珠,悄无声息地没入地毯。
裴玹瞥到,轻轻皱眉,不紧不慢地拿了一旁的细布细细擦拭桌上的水迹。
两双手在桌面交错相叠,一时显得有些拥挤。
裴玹拿着细布的手指擦过谢照熹的掌心,微凉的触感,如莹莹冷玉。
谢照熹这才发现,裴玹的手和脸一样白皙莹润,手指细而长,骨节不算分明,柔和地突出,没什么攻击性。
她忍不住想,他的手生得实在好看,尤其和齐麟的手相比。齐麟的手掌又宽又厚又黑又糙,大如蒲扇,指节上还有粗长的黑毛。
谢照熹看他一眼,后者正专心抹去桌上的水渍,把细成丝线的水渍彻底抹去,好似没注意到两人的接触。
不就这么一点水渍,为何非要擦得干干净净,和她那古板爹一样。
谢照熹想到他和谢逊的亲密关系,想到那日在灵堂有人对她说裴玹是谢逊最得意的门生,有人说她要惨了。
她心里的嘲讽多了几分。
哼,小白脸罢了。
他那双手一看就只能抓笔,提得动剑么?扛得起长枪么?打得过她么?
裴玹擦完,慢条斯理将细布叠得熨帖,他抬脸望向薛竹隐,微笑道:“正值倒春寒,下官体寒畏冷,不知可否劳烦薛大人将炉子移上前来。”
薛竹隐略有些诧异,她已经是个畏寒的了,因此二月仍点着炉子,顾修远进来都嫌热。裴玹看着并无不适,从容沉静,在这屋子里待了多时,此刻才觉得冷。
虽则如此,她还是抬手命人将炉子搬了过来。
炉子被移到小几前,炭火烧得正旺,暖烘烘地烤着身前之人。
裴玹看谢照熹的衣袖在炉火的烘烤下慢慢变干,嘴角微弯。
然而他还是冷静的,暗暗提醒自己,正值倒春寒,若总穿着湿了的衣裳,寒气未免上身,她又是个习武之人,坏了身体可不好。
他也不想多管闲事的,是谢先生曾要他照拂谢照熹,他不过遂谢先生的愿。
谢照熹本就怕热,春寒时节也只着单衣,被炉火这样一烤,身上出冒了微汗。
她不由得把被炉火勾起的躁意暗暗撒到裴玹身上,瞥一眼裴玹,炉火映在他浅淡的眸底,平添几分光彩,长而纤的眼睫低垂,显得乖巧沉静,脸上因为暖意泛起红晕,如半开的桃华。
哼,谢逊这样珍爱重用的人才,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
谢照熹满不在乎地想。
想到被那点熟悉感牵动而失魂落魄地追进来的举动,真是见了鬼了。
好在师娘和裴玹并不知道,否则岂不是丢脸丢大发了。
她兴致缺缺,装出一副乖巧地模样,笑吟吟道:“既已奉完茶,那徒儿就先退下了。”
薛竹隐“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走出屋子,空气中的寒意钻入衣领沁入骨髓,谢照熹下意识搂紧衣袖,袖口还残留屋内的融融暖意,温暖了她的指尖。
她这才发现,袖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
谢照熹离开的时候,碍于还有旁人在场,裴玹极有节制地没有去看她的背影。
自打从谢先生那知道她进了军营后,裴玹便时时克制自己不再去打听她的消息。
虽然谢先生嘴上不说,但裴玹能看得出来,他对谢照熹离家出走的后果也是极为后悔的,以为把两个人凑到一起既耽误了裴玹也对不起谢照熹,裴玹自己也很是内疚,于是两人都是沉默地内疚并牵挂着,并不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裴玹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试探着问:“老师在边关待了几年,在西北生活得可还习惯?”
薛竹隐握着茶杯,想起在西北的日子,脸上泛起笑意:“为公事而去的,谈什么习惯不习惯?边地苦寒,我在熙州城内生活尚算便利,边地将士在军中才是真正的吃苦。”
裴玹恭维道:“顾指挥使治军有方,想必不会叫军中将士难捱。”
说起顾修远,薛竹隐的话多了些:“修远为抗击甘夏去西北边地,他平时没个正形,但整军极严,即使是隆冬飘雪也不减训练。就他那顽劣的徒儿,照熹到底是个女儿家捱不得冻,训练完后狠狠地烧了几天,把我和修远急坏了。”
听到谢照熹的名字,裴玹的心弦被拨动,他将话题引至此,原就是想从薛竹隐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谢照熹在西北的生活,不想又听见她在吃苦。
当年谢先生若不是为了护他,也不会出此下策,让谢照熹还没服完母丧便匆忙成婚。
薛竹隐一心扑在政事上,原懒得理会京都世家之间的弯弯绕绕和鸡飞狗跳,托谢照熹的福,薛竹隐前几天听说了裴玹和谢照熹的旧日婚事。
她虽然恼怒谢照熹罔顾礼法拒不服父丧,但一码归一码,她总归是她的师娘,该为她打算。
若顾修远在这里,总会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宾主尽欢,但薛竹隐不会。
既然提到谢照熹,她直截了当:“我近来听闻京中流言,对你与熹儿以前的婚事有所耳闻,她那时刚遭母丧,谢大人罔顾礼法,将她匆忙嫁人确实不大合适。”
“熹儿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她虽然顽劣,但本性纯良,并非故意折你颜面,希望你不要与她计较。”
裴玹垂下眼睫。
同她计较吗?他怎么敢?
况且看谢照熹那日的姿态,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是否计较。
更不在意他是谁。
薛竹隐的话说得有些太直,一味替谢照熹辩白,明晃晃的护短。若对面的人有怪罪的心思,她的要求未免过分,若对面的人没有这个心思,她难免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
裴玹却并不生气,笑眼如一汪春水:“此事我已同谢姑娘说清楚,实在是我的不是。况且谢先生曾嘱托我,若谢姑娘回来,要对她多加照顾,又怎会与她计较。”
薛竹隐对他的人品感到放心,贴心地说道:“你放心,熹儿有我们照顾,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这话落在裴玹耳中,却是担心他与谢照熹计较,要他划清界限的意思。
他的心沉了沉,答得妥帖:“谢先生生前嘱托我要好好照顾谢姑娘,谈不上麻烦。”
走出万筠堂,天比来时还冷几分,谢照熹和齐麟意犹未尽,打起来就没停,由花园转到了万筠堂外的竹林内。
薛竹隐被少年喧闹的笑语吵得不甚耐烦,推开窗说道:“熹儿,你去送送裴尚书。”
谢照熹慢慢收了手中的动作,坐在石桌上擦汗,仰头应道:“知道了。”
她知道了,这是嫌她吵要支使她离开呢,在西北的时候,战场上鸣金声,击鼓声,兵戈声,厮杀声比这吵了好几倍,师娘都一一受了,怎么她笑几句就受不了。
摆明了就是不喜欢她。
师父也老为了师娘训她。
谢照熹心里憋了几分闷气,见竹林外飘过一个白影,快步追上去,没控制好速度,险些撞上裴玹的后背。
裴玹有几分意外,却并不问为什么,只是拂了拂被风带起的衣袖,和她拉开些距离。
谢照熹气鼓鼓的,却还是主动解释:“师娘让我送你。”
裴玹点头:“多谢。”
不知道是在谢她还是在谢师娘。
谢照熹也无意寒暄,双手环胸,一句话不说,漫不经心地踢路上的石子,像是在送石子出门似的。
裴玹也不说话,脚步徐徐,从容沉稳,腰间的环佩随主人的步伐小幅度地碰撞,却并不作响,沉静如主人。
谢照熹的心却慢慢安静下来,一种熟悉的感觉又慢慢涌上心头,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和一个男子不声不响地并肩而行。
送到门口,谢照熹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
裴玹眸底一动,正欲开口,身后齐麟追上来,手里拿着一小罐伤药,喊道:“师姐,你肩头受了伤,上点药吧!”
谢照熹无语,这个憨货,她都受伤多久了,这才想起来要上药。
再说那点小伤根本不足挂齿,当着裴玹的面让她上药,显得她多么柔弱似的。
她豪迈地挥了挥手,为了不跌份,她夸大其词:“那点小伤算什么,我还能以一打十。”
裴玹看着他们熟稔的互动,又看看她身侧的齐麟,微笑道:“谢姑娘怕是认错人了,或许将我认成了其他人也未可知。”
谢照熹疑惑:“真的吗?可是我记忆力极佳,敌族的将领只要看过一眼,再次相见我便能认得出来。我觉得你眼熟,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所以谢照熹记忆力极佳,却还是把他忘了。
他继续微笑:“如果我与谢姑娘此前便见过,我又何必要隐瞒此事呢?”
纵然已经习惯了以笑面人,但裴玹觉得自己嘴角都快僵了。
齐麟在一旁打圆场:“裴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师姐就是见到好看的男子就走不动道,借此搭讪,此前在南风馆她也说与那里的头牌一见如故。当然卑职并没有将小倌与裴大人相提并论的意思。”
一声春雷滚滚而下,惊破天上重云。
裴玹扫一眼齐麟,他觉得齐麟长得也不怎么好看。
裴玹藏在袖中的手又攥拳,脸上笑意浅浅,像是全然没有脾气:“无妨,在下懂公子的意思,也希望谢姑娘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