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再见到裴玹,是两个月之后。

说来也好笑,就在谢照熹大闹谢府的半个月后,师父师娘领着大军回到了京都。

谢照熹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去迎接,师娘向来古板刻直,比谢逊有过之而无不及,见她穿着颜色鲜亮的衫子到处晃悠,脸色铁青,当即大义灭亲,毫不留情地向朝廷奏报谢照熹的身份,命她闲居在家,丁父忧守孝三年。

谢照熹向来倔强,师娘这一弹劾,她痛痛快快脱了身上的战甲,只是不肯安分在家,扬言绝不守孝,气得师父派了两个亲兵日夜看着谢照熹四十九日里不得出门,不得会客,不得沾荤腥,不得玩乐。

于是她只好在院子里耍枪,勤勤拂拭娘亲的牌位,苦兮兮地茹素,以及痛骂谢逊给她带来的诸多不便。

一过四十九日,正巧赶上休沐,谢照熹就迫不及待拎着双钩蜡枪往顾府跑,去找齐麟和师父玩儿。

顾府大门紧闭着,谢照熹没有唤门人通报,轻轻一跃,沿着墙头行走,敏捷轻盈,悄无声息,像一只猫。

好久不见了,她要吓一吓他们。

谢照熹对顾府地形不甚熟悉,只能竖起耳朵听人声所在之处,然后悄悄摸过去。

果然,水边的亭子外,齐麟蒲扇大的手上擒了一双流星银锤,舞得虎啸生风,带起身边的花枝轻颤。

谢照熹小心地把自己的气息身形掩藏在墙边高大的槐树后,趴在墙头继续看。

亭子内帐幔飘动,顾修远半躺在交椅上,时不时品一口茶,看一眼一旁端坐专心读书的薛竹隐,又看看正在练武的齐麟,嘴角噙笑,目光漫不经心地流连。

谢照熹心念微动。

这是在熙州时常有的景象。

如此温馨的场面,自然还缺一个调皮捣蛋的。

齐麟的流星锤看似密不透风,但却有机可趁,谢照熹自觉要履行帮助师弟练武的责任,顺手折下槐枝,瞅准招式的破绽处,信手丢了出去。

“嘶——”粗粝的槐枝裹挟着劲风堪堪擦过齐麟的手背,他一时分神,没能握住银锤。

齐麟如临大敌,警惕地盯着四周的动静,本能地去看顾修远。

师父此次在西北又立大功,师娘在边关待了几年,回到京都后入主中书,风头一时无两,有人想暗算师父师娘也未可知。

顾修远却不见惊惶,他拉着薛竹隐的手,将她的帕子盖在自己脸上,身子歪在交椅里,更惬意了。

齐麟却放心不下,瞪着一双牛眼听周围的风吹草动,手上的大锤蓄势待发。

看着齐麟茫然搜寻的目光,树后的谢照熹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在齐麟看来,不过是东边槐树被风吹动了一阵。

顾修远看不下去,将蒙在脸上的帕子拿开,朝东边笑道:“你还玩?麟儿的胆子都要被你吓破了。”

谢照熹从墙头轻轻跃下,拍掌笑道:“他就该多历练!”

又对齐麟说道:“你那招月落乌啼动作没到位,不是手腕使劲儿,而是手臂带着手腕去运锤!”

齐麟心细如发,老实憨厚,在军营里管后勤,在习武上差了谢照熹一大截,谢照熹常仗着自己武功好欺负齐麟。

薛竹隐从书中抬起头来,淡淡瞥一眼神采飞扬的谢照熹,问道:“我让你抄五十遍《孝经》,你可抄好了?”

谢照熹不讨厌读书,但讨厌抄书,况且《孝经》迂腐极了,她每日的耐性只够她抄一两行的。

她面不改色点点头:“抄完了,徒儿今日忘记带了,改日带过来。”

齐麟终于抓住一个取笑她的机会:“也就师娘能治得住你,那日在永宁侯府说不会为谢大人守孝,师娘参你一本,还不是乖乖守孝啦?”

谢照熹暗暗给齐麟一个眼刀,双手叉腰:“我不过在家静坐了四十九日,哪来的守孝?”

薛竹隐听见这话,揉了揉眉心:“这里太过吵闹,我一会有客,先回万筠堂坐着。”

顾修远瞪谢照熹一眼,小声责备道:“你既知这话你师娘不爱听,就该在她面前少说!”

尔后又赶紧跟上薛竹隐,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头疾又犯了?”

谢照熹很是不服气,梗着脖子冲师父的背影小声说道:“我就不守孝,能把我怎么样?”

齐麟看师父师娘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才悄悄问谢照熹:“师姐,我不知道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谢照熹看他扭扭捏捏,饶有兴致地问:“什么?”

齐麟挠头,声音小了一点:“你们家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为什么谢大人去世不见你伤心?”

问完,大约是觉得太过冒昧,心虚地补一句:“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谢照熹笑道:“我当是要问什么呢,师父没有同你讲?”

“师父也知道?”

“师父在收我为徒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一直瞒着我呢,直到谢逊死了才同我讲。”

“其实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谢逊是靠着我娘亲家族的势力高升的,我娘一死,他就迫不及待迎新人进门,我看不惯,就离家出走了。这种无情无义、忘恩负义之人,我才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齐麟愕然,他听闻的谢逊,一生清直,刚正不阿,唯一受人诟病之处便是妻丧未过再娶。

他性格温和,和谁都处得很好,总觉得万事皆有商量的余地,绝不会到翻脸的那一步,遑论断绝关系。

他温和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可他、终究是你爹……”

谢照熹脸上笑意僵住,眼神却淡漠:“从小到大只会贬低我;我离家出走也没来寻过我;师父寄信给他,他说让我出门在外别打谢家的旗号丢他的人,你说的是这样的爹吗?”

齐麟默然,原来这就是师姐之前以“冯熹”之名在军中行走的缘故。

纵然谢大人有再多的不是,师姐是小辈,也没有离家出走的道理。

但他不敢说,怕被打。

谢照熹对此却满不在乎,她给齐麟的银锤涂上白色的粉末,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将一只手背在身后,笑嘻嘻的:“我让你一只手,十招之内,你的铁锤能挨到我的衣角,就算你赢!”

齐麟早就见识过她的功夫:“不来不来,每次我都挨不到你,跟狗转圈追自己尾巴似的。”

“那要不我追着你打,打到你不想再打为止。”谢照熹双手抱胸,态度蛮横。

齐麟拗不过她,只得从命。

谢照熹像只灵活的耗子在齐麟周身钻来钻去,每次都是要挨到她衣角了,又从眼前飘过,七八招下来,谢照熹的衣角上没沾一点白,齐麟的外衣已经叫她手上的树枝给刮破了。

齐麟已经气喘吁吁,他运锤的速度根本赶不上谢照熹身形的变化,她心里有数,再过半晌,他就会讨饶。

谢照熹游刃有余,胜券在握,不提防花园的转角有个清瘦的背影倏忽而过,飘过一片皓白色的衣角。

谢照熹晃了晃神,手臂上不慎沾了一点儿白。

齐麟着急忙慌地停下:“师姐,我没伤着你吧?!”

他这流星银锤重达八十斤,就是瓷实地往地上一放,也得砸出个小坑,更别说砸在了她的皮骨上。

谢照熹摇了摇头,鬼使神差朝那片衣角追过去了。

万筠堂内。

裴玹与薛竹隐和顾修远对坐,一杯清茗茶香袅袅。

他是薛竹隐的客人,谢逊去世后,薛竹隐堪堪回京,朝中大员一损一补,难免有人事调动,薛竹隐如今任尚书左仆射,正是裴玹的顶头上司。

裴玹端坐于席上,将一叠札子递过去,满脸歉意:“休沐之日还为公务来打扰薛大人,实在是公事紧急,望薛大人宽宥。”

顾修远却不满,薛竹隐平日本就繁忙,今日好不容易休沐,可以陪陪他。刚刚他好不容易将人哄去尚翠轩,没说一会话,就有下人报有客来访。

他支着下巴,懒洋洋地打量裴玹,长相清秀,举止端方,是薛竹隐年少时会喜欢的那种类型,心中的不爽又多几分。

哼,不过是个小白脸罢了,也难怪他那徒儿会逃婚。

顾修远殷勤地磨墨,巴不得薛竹隐批快些:“你知道就好,公文签好就快回去吧,难得休沐,多陪陪家人。”

薛竹隐瞪他一眼:“你出去,是我嘱咐他送来的。”

顾修远被瞪,委屈巴巴地盯着薛竹隐看,年岁渐长,他撒娇的功力越发纯熟,当着外人的面,薛竹隐却不吃这一套。

她提醒道:“我和我的下属谈话,你身为武官,是不是该避嫌?”

顾修远可以旁若无人地冲薛竹隐撒娇,却不能不懂事,他悻悻放下手中墨条:“我去找高积云喝茶去了。”

屋内清静下来,裴玹拿出一方砚台递过去,称呼亲近了些:“近日听闻老师从西北回京,本该立即前来拜访,无奈学生一直在料理谢府丧事,抽不开身,是以到今日才来拜访老师。这方砚台权当给老师赔罪。”

除开现在这层关系外,两人还颇有渊源。

六年前薛竹隐任省试的主考官,有意要一改科场尚巧尚捷,好发奇特言论的习气,将裴玹稳妥周到的策论点为第一,于大齐风气来说,裴玹可称薛竹隐一声“老师”。

薛竹隐一向懒得理会京都世家的弯弯绕绕,托她那不争气的徒儿的福,对裴玹和谢逊的关系也有所耳闻,谢逊离世后,家中无人主持丧事,便选了裴玹做主丧人。

谢逊去世,谢照熹不管不问,倒是他这个学生为他披麻戴孝,操劳做七祭礼,事师如事父。

薛竹隐点了点头:“谢大人见你如此有心,也能够含笑九泉。”

她瞥一眼那方砚台,砚台厚重古朴,呈霜紫色,她一眼便认出是凝紫砚,稀世珍贵,有价无市。

薛竹隐于珍宝无所用心,以为不过是用来交游赠酬的工具,然而于文房四宝却颇有一番兴趣,私下也收集了一些。

但她身处高位,总要万般谨慎,从不张扬自己的喜好,以免被有心之人拿捏。

裴玹与她不过第一次相见,对她所知甚少,竟揣测她的喜好,送的礼物正中她心怀。

凝紫砚可遇不可求,但无功不受禄,薛竹隐很看重自己的名声,从不接受来路不明由头不正的礼物。

裴玹见她面色犹豫,温润地笑道:“老师的字闻名天下,这砚在我那不过明珠蒙尘,还是配老师得宜。若老师愿意收下这方砚台,我能不能向老师讨个扇面?”

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明明裴玹是馈赠的一方,他却提出以扇面交换,将上下级官员间的送礼变为文人间的交游赠酬。

尽管两人皆明白,这是有意交好的信息。

薛竹隐于人情世故不大费心,此刻也被裴玹拿捏。她轻易不给人题字,在心中默默衡量一下,两者大约价值差不多,总不致让后辈吃亏,便收下了这方砚台。

谢照熹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一瞬间对上裴玹漆黑沉静的眸子,裴玹愣一愣,安安静静移开眼。

薛竹隐嗔她一眼,似乎在恼她又扰自己清静。

她面不改色地说:“师父让我换一壶好茶来招待贵客。”

她一面倒茶,一面瞅着裴玹看,看日光在他的浅瞳里澄澈清明,看微风与他的鬓角勾缠相拥。

她一点不觉得这样直白地盯着一个男子看也许是失礼的,也许容易让人误会。

那片熟悉的衣角几乎是拽着她的心神朝万筠堂奔,她看那片衣角的时候想起的是记忆中不太分明的故人,可进来看到裴玹的脸,似乎又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种感觉真是好生奇怪。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裴玹。

她要想起来。

裴玹仿佛也不觉得她失礼,面上微微含笑,和煦地像春日放晴的第一缕风,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

谁也看不到,他藏在袖底的手已经紧握成拳。

自打知道谢照熹进军营后,裴玹时时克制自己去打听有关她的消息。

不太妙的是,克制惯了,裴玹发现自己如今竟不能直视她的眼,一旦看见她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他的心有如火星溅到白布上,刺啦刺啦的声响,迅速烫出一个洞。

薛竹隐不明白他们俩为什么看着彼此不说话,她手指叩了叩桌面:“茶溢出来了。”

两人俱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