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棠和唐游川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半个月之前,分明住在同一屋檐下,但他们就是谁也见不着谁,江棠虽故意调到夜班,但如果唐游川在想见,也不是没有机会,毕竟她早上八点钟左右都会到家。
很显然,唐游川也在避免跟她碰面,那通深夜里的电话,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他不挑明,她也川沉默,两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回到了从前,除了偶然脑子空闲下来,会突然想起唐游川的脸,江棠觉得一切都很好。
没事不见面不联系,彼此都当对方不存在,下一次再见,他们应该也会跟从前一样,损两句,相顾无言。
可是江棠万万没想到,会这样毫无防备的见到唐游川。
在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的医院里,她穿着白大褂,而唐游川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担架床上,唇色发白,脸上和身上都是血,等着她救命。
江棠毕竟是专业医生,很快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而后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准备手术室,联系麻醉医生。
换好手术服洗手杀菌的时候,季然低声问她:“你没事儿吧?”
江棠面不改色反问:“我能有什么事儿?”
“真没事儿?”季然看见是唐游川的瞬间都惊诧了下,更别说江棠,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是夫妻关系,感情再淡薄,也是熟人。
医生会救死扶伤,但不是神,终归也是有情有肉的人,面对陌生的患者可以坦然专注与病情,但对象是熟人,难免因为情感出现偏差判断,所以很多医生都会避免做自己的家属或者亲朋好友的手术。
江棠说:“没事儿,只是有点意外而已。”
她不想跟唐游川见面,不愿跟他有牵扯,但她从未希望过他出事,要说内心一点儿触动都没有,那也不可能,只是这点儿情绪还不至于让她丧失冷静影响判断。
唐游川伤势很重,肋骨骨折,活动性出血,休克,手术从凌晨一直到早上天亮,持续了将近六小时,江棠和季然从手术室里出来时,均是神色疲惫。
守在手术室外的人,都是江棠熟悉的面孔,除了卫昊,沈叙,陆离,周庭,以及陶芸锦都在,他们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睁着眼睛守了一夜,看见手术是大门打开,几个人恹恹的表情瞬间清醒了几分,急切地看向江棠。
陶芸锦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几乎是门一打开,她就蹭地从椅子上起身急步走了过去,紧张地问江棠:“三哥怎么样?”
江棠黑抬起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们,低声道,“人已经没事,但是他势严重又失血过多,一会儿会先送到icu观察,他短时间不会醒过来,你们可以先回去休息,可以留给电话,有事医院会通知你们。”
她一整夜不停歇,这会儿嗓音微微沙哑,但维持着平静,一如以往安抚病人家属一样,有股安心感。
几个人闻言,紧绷的神经终于渐渐松弛开,沈叙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江棠淡声道:“这个说不准,除了等手术的麻醉药效消失,还要看他个人的身体素质,通常也要等到明天早上。”
陶芸锦还想张口问些什么,被陆离出声打算了,“行了,人没事儿就好,江医生也辛苦一晚上,先让她回去休息吧。”
“对对对,”沈叙连声道,“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江棠谢绝他的好意,朝他们轻颔首,随即离开。
江棠和季然交接完班,然后一起去吃早餐,两人这才从网上得知昨晚唐游川经历的那场车祸事故有多严重,但因为消息封锁得快,只知道是豪车和一辆大卡车相撞,但没人知道豪车的主人到底是谁,江棠和季然如果不是亲自给唐游川做了手术,也猜不到车主是他。
“你看这个。”季然把手机递到江棠的面前,江棠定睛一看,快速浏览了几行文字,不由得蹙眉,淡淡的开腔,“你看这种内容干嘛,一看就是信口胡掐的。”
那是某营销大v发的一个文章,对昨晚的交通事故进行剖析说明,把事故原因归于豪车车主酒驾飙车,质疑豪车车主准备利用权势把这次事件给压下去,这篇煽动情绪的文章,在网上引起了热议。
由于车祸事故原因还没调查出来,网上的吃瓜群众被这文章带得一面倒,整齐划一地都是在骂豪车车主,个别有人提出异议,说应该等官方公布,却被人追着骂。
“啧,这些人就是被袁爷爷喂得太饱了,整天撑着没事儿就信口胡来,造谣不用钱。”季然刷着那些评论,忍不住咂舌,“这说得跟真的一样,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才是事故者。”
江棠慢条斯理地嚼着嘴巴里的食物,没有搭腔,事故原因,责任在谁,这些都是交警的事儿,她现在担心的是,老太太知不知道唐游川出事儿。
吃完早饭,江棠和季然各自打车回家。
江棠实在太疲倦了,这个司机开车又稳当,她靠在椅背上本想闭目养神,却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但是意识有些混沌不清,总感觉自己还站在手术台上专注地做手术,她剖开胸腔,看见一片血淋淋的身体,那画面太过真实,以至于她睡着了神经都高度紧绷着,额头沁出了一层细腻的汗。
“小姐……小姐!”
江棠倏地睁开眼,脑袋有些发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出租车上。
司机说:“已经到了,你也睡得太沉了,我叫了你半天都没醒。”
江棠扭头看向车窗外,发现已经到了云锦华苑的大门口,赶紧掏钱,“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司机边给她找零钱边说:“没事儿,你们当医生的也不容易,昨晚是值夜班累着了吧?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回家洗完澡,倒在大床上很快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甚至梦见了唐游川浑身是血的模样,猛然间惊醒过来,听见手机正在响,她赶紧摸过手机接起,“喂。”
“江小姐,我是卫昊,抱歉,是不是吵醒你了?”
江棠拢了拢头发,低声道,“没,我正好醒了,怎么了?”
卫昊问:“你今晚也要上夜班吗?”
江棠说:“不是,昨晚是最后一个夜班,我这两天休息,后天一早才上班。”
他们医院夜班是半个月排一次,上完夜班,可以休息两天,江棠原本是打算继续上夜班,但下一轮夜班的人是陶云锦和另外一位男医生,这位男医生单身,放平时的知道可以不用夜班,高兴得要起飞的人,这回为了跟陶芸锦,坚决不同意跟她调班,江棠也不想坏了他的计划。
“那能麻烦你暂时照顾下三哥吗?车祸事故后续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我这边比较忙,暂时走不开。”
江棠安静了几秒钟,卫昊以为她不愿意,赶紧道,“你放心,我也找了看护,只是不太放心,三哥又很忌讳陌生人靠近他,所以只能找你了。”
江棠心想这男人还真是龟毛,但还是答应了,“好,不过后天我上班了,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想让医院那边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所以不能一直守着他。”
卫昊说:“这一点我清楚,你放心,那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再见。”
“等一下!”江棠叫住他。
“您说。”
江棠问:“老太太知道唐先生出车祸住院了吗?”
“我们都没有通知他,您也别跟她说,反正三哥现在也没事儿了,只要养好伤就行,免得让她知道了担心。”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江棠想了想,忍不住又问,“事故原因查出来了吗?”
卫昊回道:“暂时还没有,不过应该也快了,您别担心,等结果出来,我再联系你。”
江棠讪讪地揪起被子的一角捏着,想说她也没有担心,转念一想又觉着这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嗫嚅着唇,半晌后“嗯”了声,然后结束了通话。
补眠了几个小时,江棠也睡不着了,打了个电话去医院旁敲侧推问了下唐游川的情况,护士告诉她一切良好,她又叮嘱了两句,然后收拾出门,去阮迪家带着蛋卷出门遛了一圈。
蛋卷已经长大了很多,而且跟阮迪的猫祖宗玩得很好,江棠总感觉它都要把阮迪当主人了,踌躇着要不要把它领回云锦华苑,反正接下来半个月她都是白天上班了,晚上下班回家可以陪它,但想到唐游川,又暂时作罢。
江棠在阮迪家吃完晚餐,然后才回家,到家之后,她把自己的行李箱给出来,去唐游川的房间,准备给他找了几身舒适又方便脱换的衣服。
打开衣柜里发现她给他买的那套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那儿时,江棠晃了下神,虽说唐游川对她有偏见,但她给他准备的吃的,他会吃完,给他买的衣服,他也好好保留着,比起某些当你面夸你,收到礼物欢欣鼓舞表示喜欢,但背过身就恶语中伤,把你送的礼物当垃圾丢掉的人,唐游川的品德真算不错,就是脾气怪嘴巴坏。
江棠收拾了几套衣服,以及住院所需要用到的一些生活用品,甚至十分体贴地给他找了几本塞进去,整理好之后都已经晚上快十点了。
洗漱完,她重新调好了闹钟,比平时上班早了一个小时,然后闭上眼睛睡觉。
…………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唐游川醒了,麻醉的药效已经过去,醒过来最先感受的就是伤口的真实疼痛,手术的切口和身上其余的地方何种刺痛,饶是他这么一个大男人,也被折磨得忍不住皱眉变脸。
“三哥,你醒了?”陶芸锦穿着身上穿着隔离衣,戴着口罩,“感觉怎么样?伤口很疼吗?”
唐游川的思维这才缓缓回笼,记起自己遭遇了什么。
即使很痛,但除了轻蹙的眉心,透着病态苍白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多余的表情,干燥的唇微启,干哑的喉咙里挤出砂砾感的声音,“没事。”
昨晚上,他开着车,分明是想回云锦华苑,却鬼使神差地往临安医院开,等意识到不对劲,他马上就掉头了,结果在穿过十字路口时,左边有一辆大卡车没有任何减速直接冲他撞了过来,前后不过一瞬间,他的大脑根本来不及思考,只凭着本能与曾经玩车的习惯作出了最大的避险反应。
当撞到一起的时候,他只觉着全身一阵剧痛,脑海里有那么瞬间飘过了死这个念头,随即便陷入了昏迷,后来的事情都没了知觉。
陶芸锦盯着他的脸,眼睛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你把我……把我们都吓死了。”
唐游川视线环视了一圈,“这是哪儿?”
“昨晚出事之后你被送来了我们医院,现在还在icu,”陶芸锦看着他,“我帮你检查一下,如果体征都稳定了,待会儿就直接转去病房,伤口要是疼得难受,我给你开点止痛药。”
唐游川半阖着眼,嗯了一声,迷迷瞪瞪间,他问了句:“江棠呢?”
陶芸锦看着他分明连说话都疲惫不堪的虚弱模样,却还惦记着江棠,心口猛地一窒,手上的动作一顿。
须臾,她面不改色道,“你手术是她做的,正好那晚是她最后一天夜班,手术完成之后,她就回家休息了,知道你没那么快醒,她夜班也累,所以还没来医院,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叫她过来?”
江棠从做完手术到现在,一天一夜过去了,竟然都没来过医院,了解情况的旁观者都明白,这不正常,陶芸锦又不蠢,怎么会看不出他们两个人关系不对劲,至于到底是吵架抑或是其他,她猜不到。
但即便是吵架闹情绪,丈夫伤得这么重,还住在icu里,江棠竟然这么长时间不闻不问,就凭这一点,陶芸锦就觉得江棠不配做唐游川的妻子,心底除了嫉妒,更是多了一层怨恨。
当然,这些话,她没跟唐游川提,因为她了解唐游川,那是他的私事儿,即便她是他的好朋友,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另外一方面,陶芸锦相信唐游川自己心底很清楚,无需她多言。
“不用。”唐游川虚弱地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唐游川身体素质好,生命体征稳定,各项功能都恢复得不错,所以从iuc转移到了病房。
临安医院的院长和副院长获知消息之后,都早早来了医院探望他,但唐游川因为伤口疼,除了嗯嗯几声,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说,院长见状也不多做逗留,让他好好休息,然后叮嘱知情的医生和护士,绝对不能对外透露唐游川住院的消息,谁敢多字嘴走漏消息,就卷铺盖回家。
江棠六点钟起床,洗漱收拾完,给值班医生打了个电话,得知唐游川已经醒了,而且可以离开icu,于是打车先去唐游川带她去过两次的那家粤菜馆,打包了一份粥,为以防万一被那儿的工作人员认出,她还故意戴上了口罩遮挡。
抵达医院时,还不到八点,趁着人少,她搭乘电梯直达楼层,找到了唐游川的病房。
病房外面守着两个高大的保镖,看见江棠,两人颔首示意,江棠回以微笑,推开进去,看见陶芸锦正坐在床边上。
“小棠,你来了。”陶芸锦先出声打招呼。
唐游川正闭目养神忍着伤口阵痛的折磨,闻言蓦地睁开了眼睛,视线落在江棠的身上,面容温淡,但目光却专注,还有一抹意外,掩藏在黑沉的瞳孔深处。
江棠一手提着保温盒,一手拉着行李箱,敷衍地应了声陶芸锦,随即抬眼看向了床上的男人,淡声开口:“你醒了?”
口吻寻常而平和,素净的脸庞神色很温静。
唐游川看着她,隐约觉得有些陌生,但又那般熟悉,半个月不见,她精神抖擞,见着他也没有半分尴尬,反而是他,这半个月明明就是跟以前的状态没差别,但情绪却异常暴躁,现在更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成了病猫。
江棠迈步直接来到床边,将手里的保温盒搁在床头的柜子上,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唐游川,摘掉了口罩出声问:“感觉如何?因为是开胸手术,你的伤口估计会很疼,难受的话可以让人开止痛药。”
关心是关心的,只是这口吻吧,就跟医生对待患者的态度,疏离客套,关怀不足。
唐游川觉得伤口更疼了,不知是不是被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给气的,也没说话。
他就那么抬眸定定看着她。
她今天的着装打扮与往常有些不一样,长发披散在垂下,身上穿着了件深棕色的套头毛衣和黑色的毛呢大衣,下面是一条简单的黑色紧身裤,身形修长高挑,身上少了几分清冷严肃,平添了成熟随性又慵懒的味道。
给人一种,柔软的感觉。
见他不说话,江棠习惯性地掀开他身上的被子,俯下身来,看了眼他身上的伤口,然后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也就是手里没有工具,否则她肯定要给他测个心跳,再测个体温。
唐游川:“……”
他还真是娶了个好医生,时时刻刻都不忘自己的本职。
不过,许是刚做完手术精神萎靡,即使江棠在职业性关怀,他也没排斥,没力气,也没意思,主要是,江棠附身靠近的时候,他隐隐闻到了一股属于女人的淡香,冲淡了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道,让他感到几分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