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代价

易雪逢被拐卖走时, 才三四岁,那样的年纪根本记不得多少事,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那抹朝着自己逆光而来的身影。

现在早已十几年过去, 就算他勉强记得一点细节,也差不多忘了个干净, 所以在牧雪深说出这番话时,易雪逢给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茫然。

牧雪深轻轻一笑,柔声道:“小雪逢,吾既然能在你神识中, 自然是能用眸中方法知晓你心中的感想, 不必掩藏,你还记得吾。”

最后一句, 他说的极其肯定。

易雪逢茫然的神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只是他涉世未深, 在归鸿山中从未对别人真正生过气, 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浮现出的阴沉之色, 还是他跟着宁虞学来的。

牧雪深笑容更甚:“吾……”

易雪逢十分不客气:“不要总是吾,我听不惯。”

牧雪深脾气十分好,并没有计较易雪逢的冒犯,反而顺着他的话换了个说法:“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易雪逢沉默半天, 才道:“我师兄到底怎么了?”

牧雪深怔了一下, 似乎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他看了易雪逢良久,突然偏头笑了。

他道:“原来如此。”

易雪逢不明所以, 只能用眼神催促他快些回答。

牧雪深道:“他并无大碍,只是被停止了时间罢了。”

易雪逢一惊,看着牧雪深的眼神更加忌惮。

能操控时间,以及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的神识,任意一样都是易雪逢到死都触及不到的修为,而这一抹幽魂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不必这样看我。”牧雪深道,“你我现在同为一体,他是你师兄,我必定不会动他。”

易雪逢不知这人来历,听到他这样说也没有放松警惕,在他看来像他师兄这么厉害的人都会被控制,更何况是他,偌大个归鸿山侧峰只有……

他想到这里,心神突然一动。

牧雪深一笑:“哦?秋满溪?你觉得他能杀了我吗?”

易雪逢心中更加恐惧,仿佛一只手顺着经脉一路畅通无阻地握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任谁被一个陌生的敌人这般看透心思,都会不自觉的心生惧怕。

牧雪深见他在原地僵直,似乎已经被吓乖了,他笑容更深,下半身仿佛虚幻的雪花飘舞,瞧不出他的双腿,移动时仿佛幽魂漂浮一般,甚是骇人。

他围着易雪逢飘了两圈,手轻轻覆在易雪逢瘦弱的肩膀上,易雪逢浑身一僵,瞳孔发散着偏头看他。

牧雪深将下巴放在手背上,懒洋洋地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落在易雪逢的肩上,但是即使他这样懒散,易雪逢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重量,仿佛趴在自己肩上的只是一片雪花。

“秋满溪总是会坏我好事,唉,即使这样我也不能杀了他。”牧雪深懒散地歪着头,伸出手绕着易雪逢肩上的发梢,一下一下在手指上绕动。

他的动作微微牵动易雪逢的头皮,让他整个人都开始发起了抖。

这抹幽魂,竟然同秋满溪有仇?

“几千年前他倾尽全身灵力将我封印在蛮荒炎海,可是那又如何?我又活了下来。”牧雪深懒洋洋地说着令易雪逢浑身发抖的话,自己却仿佛没有察觉到易雪逢的惧怕,依然自顾自说着,“正道啊,可真是令人怜悯。秋剑尊明明还有一步便可得道飞升,却为了那可笑的苍生落了个修为散尽的下场,呐,小雪逢,你可知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师尊现在修为如何?”

易雪逢强行压抑住自己发抖的冲动,只是嗓音却在发出时还是带了些恐惧,他颤抖着道:“如……如何?”

牧雪深凑到他耳畔,用着几乎是气音的声音道:“他没有修为啊,现在的他只是一介凡人,只是因为当年那所谓的拯救苍生的功德不老不死,神魂永世不灭。说来也是嘲讽,那时所有世人都道秋剑尊功在千秋,只是根本没过多少年,他就被人彻底遗忘。”

易雪逢只觉得寒意从脚底一点点爬上来,身体也一点点没了知觉。

牧雪深轻轻将放在他肩上的手放下,语气中带着些嘲讽和愉悦:“直到现在,整个三界还有谁记得那个千年前修为震天撼地的剑尊,其实名唤秋满溪呢。”

易雪逢霍然回头,两行泪顺着脸颊飞快滑下,在落到半空时猛地化为一颗冰珠砸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死死看着牧雪深,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实实在在的杀意。

牧雪深却没有将这点杀意放在眼中,他张开手,身形虚幻,仿佛一阵风就能轻飘飘吹散:“只有我,我还记得他,哪怕他将我躯体焚毁,神魂封印,我依然不想杀他。”

易雪逢死死咬着牙,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是不敢杀我师尊。”

牧雪深却笑了:“这样说倒也对,秋满溪那样的人,无人会想要将之摧毁,可是小雪逢啊,你知道这千年来你师尊曾自戕过多少次吗?”

易雪逢愕然张大眼睛,眼眶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飞快滑落。

“他曾经不知无数次地前去蛮荒炎海,妄图纵身跃入那滚滚岩浆中毁去自己的身体,可是不行啊,功德又哪是这么容易说不要便不要的?”牧雪深又笑了,他仿佛随时随地都能笑出来,天下之大不会有东西能令其为之动容,“所以他到现在依然活着,像是行尸走肉似的活了这么多年。”

“我是孤魂野鬼,他是行尸走肉,哈哈哈,就算是豁达如秋满溪,恐怕也是后悔当初为了那些人将自己毁成这样。”

“我曾骗过他,说这天底下唯一能杀了他的,只有我。”牧雪深狡黠一笑,“他信了。”

易雪逢不自觉地后退数步。

牧雪深道:“他这么执着送死,你觉得他会对唯一能解救他的我出手吗?”

易雪逢突然朝他冲了过去,两只颤抖的手一把掐住了牧雪深的脖子。

易雪逢从未这样不受控制过,他俊美的面容上是前所未有的狰狞之色,浑身全是杀意地死死瞪着牧雪深,颤抖的手按在他脖颈的命门,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

“我要杀了你!”

而在他按下去的那一瞬,牧雪深骤然化为一堆雪花散开,让用尽全力的易雪逢猛地一个踉跄,扑了个空狠狠摔在了地上。

牧雪深的声音从后传来,他重新化为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易雪逢,淡淡道:“十几年前我托人将你送去蛮荒的虚无之地,他大概察觉到了什么前去将你解救,而后将你养在归鸿山这么多年,可是那有如何,世间齿轮转动如常,而你,也总会回到我身边。”

易雪逢满脸泪痕,面容上带着一丝狠厉之色:“你到底是谁?”

牧雪深弯下腰,伸出手指在唇边一点,声音又轻又柔:“我说过,吾名唤雪深,只是个……”

被所有人遗忘的一抹幽魂。

“不要妄图告诉旁人我的存在。”牧雪深看易雪逢几乎有些疯癫的模样,怕他知道太多会承受不住,好心地留给他时间一个人静一静,他叹息,“否则……小雪逢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突然间,易雪逢猛地张开眼睛,刚刚醒来时他瞳孔涣散,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床幔,半晌都未反应过来。

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宁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做噩梦了?”

易雪逢满脸都是泪痕,呆呆地看了宁虞半天,才突然不受控制地发生大哭出来,一把扑到了宁虞的怀里。

已经修了无情道的宁虞不能习惯这样亲昵的拥抱,第一反应便是将人给扔床下去,但是手已经捏在了易雪逢的后领处,身体却像是不受操控一般,手掌竟然轻轻抚在易雪逢那全是冷汗的后颈,像是安抚一般极其轻柔地抚了抚。

易雪逢吓得在他怀中哭得几乎断了气,等勉强恢复了些力气能说话时,却是口口声声叫秋满溪。

“师尊……师尊,我要师尊……”

宁虞将他推开,见他似乎有些异样,蹙眉道:“到底怎么了?”

易雪逢已经不想做任何思考了,他抓着宁虞的衣襟,几近乞求地看着他:“师尊呢?师尊……”

宁虞道:“师尊现在许是在睡觉……”

他还没说完,易雪逢连衣服鞋子都没穿,直接下了床,风似的跑了出去。

宁虞见他像是发疯了似的,忙拿着衣袍追了上去。

易雪逢跑得极快,只是几乎呼吸便到了不远处秋满溪的住处,他疯了似的拍着秋满溪的门,嗓音沙哑:“师尊!师尊!”

此时宁虞已经走了过来,见他这番癫狂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他走上前将手中的衣袍披在易雪逢身上。

易雪逢浑身都在发抖,就连宁虞为他披衣都没有任何察觉,他一直抓着自己发梢上的各种护身符,眸子涣散仿佛梦呓似的在喃喃着:“雪……雪深,功德……不老不死,炎海封印……”

院落中已经传来秋满溪的脚步声,易雪逢却仿佛等不及似的,再次拼命拍了拍门,手掌都被拍的发红一片。

“雪深……雪深,封印……炎海,不老不死,骗人……”

“骗人,师尊,炎海……”

他一直来来回回重复着这些词,像是在拼命让自己记住似的。

宁虞一直冰冷的眸中终于有了些别的情绪,那仿佛是担忧,心疼,不过只是瞬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一直念叨着的易雪逢口中重复的词也越来越少,从刚开始一连串的词,只是几步路的功夫,竟然只剩下两个。

“雪深……骗人……”

而面前的门终于被打开,秋满溪迷迷瞪瞪地扶着门,揉着眼睛,含糊道:“雪,出什么事了?”

易雪逢茫然看着他,苍白的唇轻轻动了动:“雪……”

雪什么来着?

仿佛有一只手一点点将他拼命想要记住的东西从脑海中抹去,最后只剩下一个毫无意义的“雪”。

易雪逢双膝一软,突然踉跄着跪在了地上。

而与此同时,一股彻骨的寒意仿佛水流一般,骤然灌入他的心口。

牧雪深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总是笑意盈盈的声音带了些冷意:“雪逢,你真是不乖。”

一瞬间,易雪逢茫然的眸子猛地张大,他一把抓住想要扶他起来的秋满溪的手臂死死握着,指甲都陷在了秋满溪的血肉中。

易雪逢像是魔怔了似的,飞快道:“师尊,雪深在骗你,你不可信他……他杀不……”

秋满溪一愣。

易雪逢也愣了一下,他跪在地上,盯着秋满溪看了许久,才茫然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秋满溪不知有没有听懂,他心疼地摸了摸易雪逢不知是汗还是泪的脸庞,担忧道:“雪逢,你是不是被梦魇住了?”

易雪逢迷茫看着他,半晌后才轻轻点头,像是个精致的提线傀儡。

“好像是。”

只是这一句话的代价,让他身体的心头血消散了一半,被那彻骨如寒山之巅的雪水彻底取代。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