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高丽王?妃」

“殿下,您回来了!”特蕾莎一见到泰宫,便兴高采烈的迎了上去,向他弯腰行了一个礼。“额,还有纯子妃殿下也回来了……”

在东瀛,即使是贵为王妃,名字也是可以被身为平民的女官们所呼喊的,只不过一定要记得加上她身份的后辍。在东瀛,可以不被直呼其名的女人,只有三人——太后、皇后、太子妃。

玄月瞥了她一眼,在丈夫给了自己一个眼神后,她伸手扶起了特蕾莎,虽说是伸手去扶了,却也只是象征性地扶一下罢了,其实也就是个恩典。奴婢们始终无法让主子去扶自己,玄月那一伸手的动作,其实就与直接用嘴对她说:「你可以起身了」是一样的意义。只不过后者看上去要“和谐”一些而已。

特蕾莎虽曾见过真正的纯子,却也无法用肉眼分辨出这个纯子妃其实根本就是左臣玄月所扮。但是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特蕾莎早就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纯子妃主子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她不光气度不凡,而且玩弄手段还颇为厉害着呢。不过哪怕特蕾莎知道了“纯子妃”身上的秘密又如何?她背叛组织之后还能投奔泰宫,背叛泰宫之后,又能投往何处?噢,倒是有一个地方投,那就是去投河。

六月的汉江,水温还是很凉的。

玄月弯下腰,歪着头,瞄了瞄她那半低着头的脸,笑道:“这么养眼的一张脸,老在宫里怪可惜的,不如让娘娘为你谋桩婚事,寻个郎君嫁了吧?”

“王妃殿下!”特蕾莎立即就就在殿里跪了下来,额头挨着地面,就像只犯了错,趴在地上等待着主人责骂的忠犬。

尽管内外并没有其他宫人,玄月却还是令一旁的尤妮斯关上了殿门,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了两下特蕾莎的后脑,问道:“知道自己错哪了么?”

“奴婢……”

“也罢,亲王殿下平时都把你们这些女官们给娇宠坏了,本妃就算是想叫你自己找错,你八成也是很难找的准确了,那就让本妃来为你点明你的过错好了——你身为殿下和本妃的近侍,就应该同时视殿下与本妃为你之主,可是就在刚刚,你却没有做到这一点;迎接殿下时,你眉开眼笑,兴高采烈,可是向本妃行礼时,脸上的笑意却淡了许多,就连声音也比向殿下问安时生分了。你这奴婢,在心里到底有没有把本妃当成过你的主母?”说到这,玄月站起身,用手指轻轻挠了挠身旁丈夫的手心,挠完,她立即说道:“不罚你是不成了,尤妮斯,取王爷的戒尺来!”

启仁会意,为特蕾莎说请道:“人有亲疏远近,她先前侍候本王日子久些,进几个月才侍候王妃,况且她历来办事用心尽力,王妃教训她两句便可,无需过多责罚了。特蕾莎,去,给浴池放热水,本王要洗澡。”

待到特蕾莎离去后,启仁又找借口支走了尤妮斯,这才对玄月说:“我刚才观察了你眼神,你似乎是真的想要用戒尺抽她,我说的对么?”

“哦?”玄月挑眉一笑,道:“课长大人终于想起来自己还会读心术这一本事了么,我还以为早在两年前你就忘记怎么透过别人的眼神跟细微的神态变化中读出别人的心思了呢。”

“谁说我忘了,只不过是平常没必要我不用而已。”

“没忘就好,就算哪天姐姐死了,你自己也能够独自对付强敌了;那样的话,我就算是死了也是死而无憾了呢。”

“你在这胡说八道的说什么稀奇古怪的话呢,信不信我抽你啊。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要同生共死的那句誓言了吗?我看你就是待宫里太无聊,你没话说了你,才会说出这样话来,你真是有够无聊的你。不说这些无聊的话题了,看电视,不,我要先去洗着澡,哎,还是先看电视吧……哎,突然又好想洗澡,要不一起去怎么样?”

“瞧给你紧张的,不就是死么,谁不会死啊?我只不过随口提到了一句死,就给你紧张的神经错乱、语无伦次啦?你这未免演的也太假了一点吧。”

“你打算一直穿着它么?”启仁问。他话中所指,正是那件韩服。玄月解下发带,散开长发,拉着他的手,一边朝沙发走去,一边说道:“这种衣服穿在身上最累了,就好比婚礼祭拜先祖那天我所穿的十二单礼服吧,那玩意沉得都快把人给压死了。不过还好,这几年之内都用不着再穿那东西了。至于这件韩服嘛,虽不比十二单那般沉重,却也怪麻烦的,那就脱了吧?”说着,玄月笑着解开了胸前外衣上的飘带。

“披头散发的,还穿着韩服,像不像我们上次看的电影「女哭声」里的「处女鬼」?”她笑着说。

“我清楚的认识到我们现在身处的世界是一个具有科学与逻辑性的世界,所以就算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变种怪物,也不可能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怪。你就别想吓唬我了。”

“是么?”玄月松开丈夫的手,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他,悄悄从怀中取出一包之前在咖啡厅吃三明治时店里赠送的番茄酱,在脸上抹上了两行“血泪”,回过头,用一种阴沉沉的表情看着他,哀怨地说:“原来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的么?”

“咕噜……呵呵呵呵,隔着两三个身位我都闻见番茄酱的味道了,这种吓唬小孩子的手段你还是省省吧。”启仁说。“话说你那番茄酱哪来的呀?哦,我知道了,是在咖啡厅的时候,我就说我怎么少了一包沾三明治的甜酱包呢。”

“真没意思,这样都吓不到你,”说完,玄月失败地瘪了瘪嘴,小声的问道:“难道你明天面对着这张已死的纯子的脸,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会做噩梦的吗?”

启仁面露微笑,可转而又变回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说:

“我不做梦已经很久了。“梦”这种东西,只有白痴和笨蛋才会把它视为珍宝,又或是去畏惧它。我乃是……”

话说到一半,殿门外忽然传来的特蕾莎的声音:“禀殿下,池子里的热水已经放好了。另外……竹下总督与京城府府尹此时正在殿下的寝宫外等候,竹下总督特托奴婢前来请问王妃娘娘之意,他二人何时方可进宫参见亲王殿下……”

玄月道:“知道了,我跟亲王这就去洗浴。至于那两个人,也别让他们在寝宫外待着了,让他们先去思政殿的大里站着等候吧,本妃待会会亲自去接见他们。本妃这话,你现在就去传达竹下知晓吧。”

启仁脸色略微一变,道:“方才就是说着玩的而已,你还真要跟我一起去呀?”

玄月道:“谁要跟你一起洗了,没个正经;你去里面洗,我在外面跟你聊天,也好解解闷不是?”

“好,依你。”说罢,启仁拦住了正准备开门出去的她,手指沾了沾她脸上的番茄酱,放进嘴里尝尝了,道:“把脸上这番茄酱给擦了吧,甚至出去让特蕾莎和尤妮斯看见,被她们笑话。”

“好了啦,殿下你先去洗澡吧,我洗把脸然后就来陪你说话。”

“罢了,我一刻也不想你我二人分离。你把脸凑过来,我帮把番茄酱弄干净吧。”

“要怎么弄啊?呀……你这是干什么啊……咦,你来真的呀。”

启仁用手抹了抹嘴角残留的番茄酱,说:“不然嘞,这包番茄酱是我的欸。现在你的脸上没有番茄酱了,不用去洗脸了。”

“话不是这样说,这张假面皮戴了这么久,也该卸下来清洗清洗,换张新的戴上了。”

“让你戴着这样一张假面,作为另外一个人活着,你有觉得过委屈?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自私自利又自我的人么?”

“夫君说有,那就有;夫君说是,那就是,同理——夫君说不是就不是,说没有就没有。况且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认为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见微知著,有时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琐事,影响了历史的走向。就拿竹下来说吧,我虽然明知他内心对我敬畏又加,不敢犯上作乱,但是就他今晚擅开光化门一事,我便真的厌恶上这个人了。我是小心眼了一些,可是你说这人活在这世上,要是都没点七情六欲,没点坏毛病的话,那还叫人么?那不就成石头,成木头了么?——呵呵,我很喜欢姐姐今天早些时候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是一个会疼会痒;会爱会恨;会喜会怒;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所以……”

“夫妻一年多了,我还不了解你么?夫君就别总是作这样的虚伪模样了。其实就算没有今天光化门这事,夫君心底里也还是会厌恶着他这个高丽总督,竹下唯一的错,就错在他是高丽总督。老实说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夫君未免是过分了一点,竹下毕竟是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了,摸爬滚打也这么些年了,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夫君如果硬要把他往死里整的话,是否有些不近人情了一些?”

“我不近人情?”

“对,说的就是你。”说着,玄月抚过丈夫头上的一缕长发,将它绑了一个活结,道:“殿下有时就是太关注与事物的表象了。就拿今天光化门这事来说吧,殿下可知那京城府府尹的公车里除了新任府尹大人,还有一个人他是谁么?”

“我管他是谁。”

“殿下可不能不管,因为那人正是高丽有名的名医——金医生。竹下之所以会下令封路,并且开光化门,就是想要尽快送这位金医生入宫,为殿下看病。殿下先前出宫时不是对特蕾莎说,不管谁来参见,一律称病么……”

“我都快被你给整糊涂了,总之一句话——这竹下到底是先从特蕾莎那里得知本王染病,所以才封路,送医生入宫,还是先封的路,为开光化门来请王命的时候得知的本王染病之事?”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玄月说,“最重要的事是现在竹下占着一个忠臣之名,殿下已然无法惩治他擅开光化门一事了。如果殿下一意孤行,惩治了他,那么就会失去整个高丽的人心。”

“你早知道这件事情?为何现在才说!”

“玄月也是刚才听到特蕾莎说竹下总督进宫前来向殿下请安,这才刚刚猜到竹下可能有此一招……”

“刚刚猜到?这一招?我问你这个「这一招」它是什么意思,能给我翻译一下吗?”

“好吧,我承认了,其实这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其实我今天之所以会拉你出宫,就是为了算计竹下。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套,为的就是看看咱们这位竹下总督是不是真的在景福宫里安插了耳目;夫君还记得上个月竹下为殿下送来百十名服侍起居的宫女么?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怀疑竹下没安好心了,他是想要监视夫君在景福宫中的一举一动,以便他提前部署对夫君你向他发难时的应对措施。”

“套?你套谁呢?你搁这套我玩呢?你知不知道君王擅自离宫是多大的过失啊,那些东京的言官们会怎么来喷本王啊,本王冒着被人喷成口水人的风险陪你出宫游玩,结果你却现在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一场算计。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想要回宫了呢,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既然你早有计划,为何却连一句关于计划的话都不对我说呢!你这个王妃,把我这个正牌的王,当做什么!?”

“玩的太开心,所以忘了告诉夫君了……夫君你最迁就我了,一定不会怪我吧?”

“孤累了,想必王妃你也累了,你接下来该干什么就接着去干。”

“那夫君……待会还一起看碟片吗?”

“王妃既这么有主见,自己决定好了,何必来问孤!”

“夫君,当心门槛。”话还没说完呢,启仁便已被脚下那二十多公分高的门槛给绊的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尝试着想要站起,却只站到一半,又原模原样地跪了下去。一旁的尤妮斯本想上前来扶,却被启仁用眼神制止。

他回过头,对着身后的左臣玄月喊到:“看什么看啊,还不快来扶我起来啊,你个臭姐姐。”

“哎,来了,姐姐这就来。”说着,玄月忍着笑意,朝丈夫走了过去。她小心地迈过门槛,俯下身,将手伸向了他:“抓住姐姐的手,姐姐拉你起来。”

启仁轻打开了她想要拉自己的手,把头偏向一旁,道:“谁要你拉我了,莫名其妙。”

“欸?不是刚才你叫我来扶你的吗?”玄月道。

“对啊,我是叫你来扶我,可没叫你拉我啊,你上过学,学过国文没有啊?拉和扶这两个字之间这么简单的区别你都分不清楚么?”

玄月宠溺地一笑,道:“好好好,姐姐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了,那姐姐扶你起来好不好?”

她双手扶起了丈夫。然而她的手不光没有松开,还下滑到了启仁的腰间,踮起脚尖,在他的嘴唇上深深一吻。

“乖啦,对了,刚刚有没有摔疼呀?挽起裤腿让姐姐看看有没有流血和擦破皮。”

“当然疼啦,这地板硬死了,磕一下整个膝盖快都麻了。”

“叫你走路总是不看脚下。”

“你说什么?”

“啊,没说什么。摔疼了吧,好可怜,来,姐姐帮你揉揉。”

“我又不是玻璃做的,这点小伤何足挂齿。”

“那我记得是谁上次把胳膊肘给磕了,不还整天哼哼唧唧的在那里哼哼了足足一个多礼拜么?”

“那次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你试试看从楼梯上摔下来把手肘给磕一下,我不信你不哼一个月才怪呢。”

“切,你还好意思说呢,我要是你的话我就根本不可能让自己的胳膊受伤。”

他们两个人打情骂俏的是痛快了,可怜一旁的尤妮斯,被塞了满嘴的狗粮。尤妮斯虽说是和特蕾莎一起使用假死的手段脱离组织,前来投奔泰宫的王牌杀手,可是她却不像特蕾莎那样知道其实源就是启仁,启仁就是源这件事情。

看着眼前这个叫做「启仁」的年轻人,她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但又说不出到底是这么一回事的那种奇妙感觉。

虽说是组织将自己从路边救下,给自己饭吃,教授自己杀人技,把自己养大,可是她既然连杀人时都不会眨一下眼睛,那么在背叛时,也当然不会有丝毫犹豫了。

从前她对组织的忠心是因为自己根本没得选,想来也是——一个除了杀人以外什么都不会的人,就算离开了组织,又能做些什么呢?无非是流浪街头,再一次蜷缩在冰冷的路边,等待死亡的降临罢了。她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就算同样是给别人当爪牙,但是至少现在她不必再担心哪一天正在睡觉的时候就被突然闯入房间的人给杀掉了,又或是一觉睡着,就再也不会醒来。

启仁之所以愿意给她们两人投奔麾下的理由是:既然自己的人生可以重来,那么又为何不能给别人一次机会呢。但是这位泰宫殿下可从来都不是什么人的机会都会给的,他并非慈悲之人,而只不过是在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跟别人做着一次又一次的交易罢了——

就像是一个,

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