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敬树神

在敬树神的仪式上,我才发现,麻柳湾还有这么多男人。

五六十号男人集中在大麻柳树下,最老的拄着拐杖,颤颤巍巍,一步一哆嗦,好像下一秒就能断气;身强力壮的,居然只有二三十岁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里这么年轻的男人。

听秦三叔说,很多人都是从外面专门赶回来的。

敬树神,比过大年还要隆重。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据说是这棵麻柳树的生日。它的生日到底是怎么来的,谁也说不清楚,大家都说,是老祖宗说的,祖宗们以前也是这一天敬它。

我打听到好几个男人是学生的家长,刘小健的父亲也在里面,他长得高高瘦瘦,长手长脚像一只螳螂,在树下忙前忙后设神坛,他不小心碰掉了树上的红绸子,赶紧鞠躬作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我趁他跳下台阶拿东西的时候,和他打招呼,说我是他儿子的老师。他咧嘴一笑,从兜里抽出一根廉价的烟递给我,转身又去忙活。

我跟其他几个家长见面打招呼,没想到他们的态度比刘小健的父亲还要冷漠,有的和我点个头,有的只是瞄一眼,一声不吭。

今天,在他们眼里,秦三叔才是最重要的角色,因为他是主持这场仪式的法师。

一个老村长领着一群

壮年男人,祭拜一棵老树,而忽略了他们孩子的老师,忽略了这个村的精神供养,我从心底生起一种悲凉。

这样的现状,无论你怎么努力,也不会唤醒他们心里的愚昧无知。

劣根性这个东西,真不是靠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的。

秦三叔今天穿着隆重的服装:黄色长袍,浅口布鞋,略搞笑的是,头上戴着一顶用纸糊的帽子,帽子的边沿用彩色笔画了一圈奇奇怪怪的佛像,个个都不同,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进入内圈,也就是麻柳树下。

这是一场闹剧般的祭祀活动,作为一名老师,我不能反对当地的民俗活动,但我也不会参与其中。

当然,他们也不会强行要求我参加。

冬天的麻柳树都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大麻柳树也不例外,但是,它的枝干上有很多大鸟窝和蜂巢,就像结着一个个硕大的果实。

我总感觉那鸟窝和蜂巢里,隐藏着什么东西。

神坛搭建好了以后,现场开始大量的焚烧香烛纸钱,烟雾缭绕,气味浓烈,秦三叔在神坛前笨手笨脚地舞动,影影绰绰中,像个妖怪。

“三山五岳,众山之神,金木水火,土地之神,南斗六星北斗七星……”秦三叔嘴里念念有词,将每个字的音调改变,听起来就像

在唱“神歌”,我敢打赌,现场多半的人是听不懂的。

越是听不懂,他们越是觉得神秘莫测,高不可攀。

在他的带领下,众人整齐地跪倒一片,匍匐在尘埃里,叩拜他们心中的树神。

众人拜了后,令我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秦三叔摆出了两只大碗,倒入烈酒。男人们纷纷划破自己的手指或者手掌,将血滴入碗中!

他们要喝血酒?发血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种规格的仪式一般人都不会尝试,因为太过灵性和毒辣,一旦有人违背誓言,就会触动毒誓,按照毒誓里的方法死亡以及波及后代子孙。

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永世不变心,人心,本来就是最难掌握的东西,掌握不了别人的,也不好掌握自己的。

我以为他们会喝下血酒,但是我还是低估了这场活动。

秦三叔燃起一串纸钱,在两只碗的上方缭绕,灰烬片片飘落到碗里,等到纸钱燃尽,秦三叔端起一碗血酒,走向大麻柳树根部,我才发现,在离地一米多高的主杆上,早就砍好了一个口子。

秦三叔将一碗血酒,倾倒在这个口子里。随着众人整齐吟诵:“我以我血,献给树神,树神树神,保佑保佑……”之类的话,血酒竟然全都渗透进了那个口子里,一滴都没有

流出来!

好像那个口子,不是树皮被砍开,而是那

“慢着!”当秦三叔端着另一碗血酒上前时,我上前阻止这荒唐的行为。

因为我知道,这棵树里确实藏着某些东西,比如那个“絮絮”。它虽然好久不露面了,它却一直存在着。

冬天到了,它也开始冬眠了。这新鲜热烈的血酒,可不就是它的营养供给?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选择在腊月二十为老麻柳树“过生日”,因为整个冬天,它无法达到必需的营养供给,它需要一个承前启后的外部输送,麻柳湾的人满足了它的这个需求。

到底是谁下达的这个指令?

来不及多想了,我要去阻止秦三叔的行为。

听到我的声音,秦三叔一愣,他没想到我一个看热闹的,竟然出来管闲事。

他瞟了我一眼,把碗靠近了树干。

刘小健的爸爸和另一个男人跳下来,直接把我按住了。

他们就差把我的双手反剪起来,我被他们扭得生疼,我很生气,使劲挣脱,刘小健爸爸的手跟铁钳一样,我竟然动弹不得。他们眼见秦三叔将血酒倒进去后,才不甘心地把我松开。

接下来,他们对我依然防备着,怕我去阻止祭祀活动的尾声。

我不会自讨没趣去靠近他们,说白了

,前面所有的各种流程都是没用的,最重要的是把两碗血酒倒进树干里,后面的尾声也不过是为它打掩护而已。

在一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活动终于结束了。

男人们簇拥着秦三叔,感谢他圆满地完成了仪式——一滴血不洒出来,说明树神满意,一定会好好保佑大家的。

这是秦三叔人生的高光时刻。我也终于理解到了他把我留下来的用意。他只是想让我看见这一幕,让我明白:在麻柳湾,老麻柳树是神,而他,也是众望所归最德高望重的人。

他这是旁敲侧击,让我尊重老麻柳树,尊重他。

当夜,我来到老鬼的窝棚里,和他告别。

我俩就着烈火喝酒,老鬼满腹牢骚,他知道每年这一场老树祭,可他活着的时候不能去河对岸,只能眼睁睁看着闹剧发生。

“他们养他们的煞,我养我的药。”醉眼迷离间,他说,“到时候我们来拼一拼,到底是谁厉害?”

“你养的药?你在养解尸毒的药,在哪儿?”我问。

“在……在,在地下。”

老鬼说完,“哐当”一声倒地,紧接着就传来一阵阵粗重的鼾声。

山风吹过,像是怪物在嘶叫,我突然很同情老鬼,这个孤独的男人,心里也装着一个秘密,任谁也不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