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和依一同去了趟E城。果如姑父所说:小城倚山面海,景色旖旎。果如那位魔术师曾经的描述:山青水碧,大海共长天一色;风走云飞,鸥鸟与浪涛齐鸣……
只用了一个上午他们就走完了整个小城,找遍了小城中全部七家影院、两家剧场。但不见姑父。七家影院和一家剧场同时在上映时髦大片,只有一家剧场据说偶尔还演几回魔术。丁一围着那剧场走了几圈,仍不见姑父的踪迹。
依问那剧场的守门人:“这些日子您见没见过一个老头儿,总到这儿来?”
“瞧您问的!”守门人说:“这年头儿还看魔术的,除了老太太就是老头儿。”
依笑道:“年轻人就不看?”
“年轻人整天都在魔术里,谁还来花这份冤钱?”
丁一说:“我们要找的那个老头儿,看上去像是有点儿不……不大正常。”
“咳咳,我劝您不如往开了想。再说了,这年头儿谁能保证就一定正常?”
“对不起。”丁一缩了缩脖子,心想这怕是位高人。
守门人又问:“他怎么不正常了?”
“哦,”丁一说:“我想他要是碰见您,一定会跟您打听一个叫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的人。”
“您是说,时间魔术?”
“哟,您知道!”
“听我爷爷说过,不过……”
丁一赶忙递上一支烟:“噢噢,您说,您说。”
“不过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只是听说有那么回子事。”
“那您爷爷呢,还在吗?”
“说什么哪您?”守门人笑了:“连我爹都过世好几年啦!”
“那么,当年那个小剧场,是这儿吗?”
“是这儿倒是这儿,可原来那个早拆了,现在这个才盖成没几年。”
下午,丁一和依来到海边,像那位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斯基所建议的那样,在松软、洁净的沙滩上躺倒,四肢伸展,仰面蓝天,任海风和阳光抚遍身体……
“怎么样,依?”
“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那位魔术师所说的感觉?”
“啥感觉?”
“有没有回到儿时,睡在母亲怀中的感觉?”
“嗯,那倒还没有,不过这感觉确实挺好。”
“你闭上眼睛……”
依却睁开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空:“咱们,还能上哪儿去找他呢?”
“除非能进入另一种时间。”
“另一种时间?”
“因为‘你们的时间是钟表,可我的不是’。”
“你真的相信那个魔术?”
“你以为他千里迢迢是来找什么?”丁一说:“就是要找那种能使时光倒流的方法!”
“这怎么可能?”
“但姑父相信。”
“就算那是真的吧,毕竟也只是个魔术,最终那个什么什么斯坦、斯基的还不是回到了现实?”
“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呀。”丁一说:“如果任何路对姑父来说都是死路,都只是屈辱和孤独,都是毫无希望,那你想过吗依,他还能相信什么?”
“唉,这可真是个悲剧!”依轻声叹道。
“但是,人活着,就必须得有一份信念。有时候倒忘了它可不可能。”
“没错儿没错儿,其实我爸我妈他们也是这样。”
“也相信一个魔术?”丁一调侃道。
“但是,”依一挺身坐起来:“我们,我是说你和秦娥还有吕萨,你们可不能再把一个魔术当真了。”
“不,我们那是戏剧。”
“可这戏剧会有怎样的结尾呢,丁一你想过吗?”
“依你躺下,躺下,对,就这样,身体放松,完全放松……对对,想那个魔术师的话,想象一个清朗圆润的声音:呵,四顾无人,天地惟我……浪涌有声,风飞如幻,海水微咸沁人心脾,白云苍狗似从远古飘来……依你感觉到了吗?我们就是那云,就是那浪,那风……物我难分,物我难分,我们就是那极目所见的一切……依,你不觉得这是多么美妙吗?依,咱们为什么不能像诗人和画家那样离开城市,远避尘嚣,到这样的地方来度此一生呢?在这儿建立一个非凡的家,你,我,还有娥和萨,我们一起,在这儿,一直到老,老得白发苍苍,永远都不会有猜忌,不会有歧视和倾轧,只有信任,只有相互的欣赏,当然还有劳作……我们并不需要很多的物质,布衣草履足矣,过一种朴素而且智慧的生活……依你在听我说吗?”
依闭着眼睛。
“依?”
依的眼角似有泪光。
“依!”
依睁开眼睛:“是呀,真要是能那样当然好了。”
“依你真是觉得好吗?”
但依的脸上并无欣喜,惟愣愣地注目丁一,好久。
“既然好,既然希望,依,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做)呢?”
依又闭上眼睛。
“依,我问你个问题行吗?”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什么?”
“为什么到现在,我还不结婚。”
“不不,结婚嘛倒不一定非结不可,可你为什么还没有……”
“我生性脆弱。”
“脆弱?你还脆弱?”
“我肯定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那么坚强。”
“瞎说!”
“你就当我瞎说吧。”
“好吧好吧,就算这样,可这就更需要爱情呀?”
“我害怕。真的,我非常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爱情,是一次冒险。”
“冒险?”
“那是人生中最最危险的一件事。”
“喔——!依你可真逗……”
依掸掸身上的沙子站起来:“该走了。我记得夜里有一班回去的火车。”
归程的列车上两个人东扯西扯,明显各怀心事,言不由衷。丁一总想把话题引向“丹青岛”,引向那种可能的生活,以及引向他的戏剧。依却总是闪开。依不想说这个。依的言谈中时不时地牵涉到边疆往事,丁一又不接话茬。
“好了,睡吧,”依说:“时候不早了。”
“行,”丁一应道,却仍呆呆地坐着。
依躺下,背过身去。
列车风驰电掣,丁一无聊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辽阔无边的黑夜,风在旷野与星空之间奔走,所过之处掀起呼啸。我想,那旷野上和星空中,是否正有夜的戏剧在重叠着上演,正有万千心魂乘此夜色出游?——啊,夜如水哟,梦如舟,醉桨儿摇摇,心流儿悠悠……那丁便于睡意蒙眬中问我:喂哥们儿,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遍你在哪儿?或者是我的灵魂,到底在哪儿?/现在吗?/对,比如说现在。/现在他就在你对灵魂的询问中……现在,他又在你对我这个回答的思索中……现在,因为这种思索的迷茫,他又转移到你对那茫茫黑夜的眺望中了。/哥们儿你能不能简单些,一言以蔽?/灵魂,一向都在,有限对于无限的牵系之中。/据说,灵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嚄,这么精确?/有人做过试验,当人死去的一瞬间,体重减轻了二十一克。/这为什么一定是因为质量,不是因为牵系呢?比如说浪之于风。比如说潮汐之于月亮。比如说你对姑父的牵挂。比如说你对依、对娥、对萨的爱恋,对阿春和阿夏、对泠泠和那条素白衣裙的难以忘怀。比如说我们对伊甸的记念,以及对我们不知所终的未来的猜想,和祈祷……/可能是吧,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首先这是一个事实,这事实向我们要求意义。或者这样说吧:我们在此一不由分说的事实中,问它的意义。/这事实,是否有点儿荒诞?/所以上帝对约伯说:当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什么意思?/意思是: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算老几?你以为上帝应该给你什么优惠?/是是,这我知道,但这并不能让我不感觉荒诞。请问,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到这个世界上来?/不为什么,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不讲理,简直是不讲理!就好像我们不过是一盘棋,而且是一盘被下过的棋……/所以你别指望在这棋盘上讲理,也许你可以坐在这棋盘外面,观看它的美丽。/这不过是一个无奈的注释,一个冠冕堂皇的注释。/注释,好,这话说得有趣!注释就是话语,就是思想,就是盼念,于是乎诞生了意义。有回我走上一条名为西绪福斯的路,那地方才叫荒诞呢!我们从早到晚地把石头推上山去,石头又滚下来,我们从早到晚地再把石头推上山去,石头又滚下来……直到有一天我从落日中看见了西绪福斯的身影,从天幕中读出了一个美丽的注释,那条路途也才变得美丽起来……/还是无奈,哥们儿我看你这还是无奈!/对不起,上帝才不管你无奈不无奈呢,就好比无限才不管你有限的系数有多大。上帝只管交给你这样一个现实,要你从无奈中找出一个美丽的价值。而这,不正是你们所盼望的吗——让不现实,可以实现?/唔——,老兄你说得好象有理,但是……/但是什么?/但是我们凭什么相信,爱就是意义,恨就不是呢?/爱,让人们寻找,而意义,必定是在寻找之中。可是恨呢,却使路途中断,却让人们隔离,让人们孤立,而孤立的音符只能是噪音,丝毫也不能扩展的噪音。/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爱情,不可以尽量地扩大,反倒是要尽量地缩小……
“你不打算睡啦?”依翻了个身问。依并没睡着。
“喂,依,能不能再问你个问题?”
“说吧。”
“为什么,爱情,这种人世间最最美好的情感不应该尽可能地扩大,反倒要尽量地缩小?缩小,缩小,缩小,一直缩小到一对一,人们才满意?”
“这问题你早都问过了。”
“但我从没听到过像样儿的回答。”
“问题,一定都有回答吗?”
“至少,从理论上说应该是这样。”
“没有回答,就不是一种回答?”
“对不起,我觉得这是狡辩。对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甘于没有回答,我觉得简直是耻辱。人们讴歌她,赞美她,却又像对待洪水猛兽那样害怕她、防范她,这不能不算是人类的一种耻辱!”
依瞪大着眼睛。车窗外有了灯光,一道道灯光鱼群似的游过,间隔越来越短——可能前面是个小站了。灯光滑过依的脸,滑过她瞪大的眼睛,那里面像似跳动着某种恐惧。
接着是一片密聚的灯火。依用手遮住脸。
灯火中站立着和走动着不知何来、何往的人流,或不知牵系于何方、牵念于何方、牵动于何方的心魂。
然后,列车拉响着汽笛又钻进了黑暗。
“依,你睡了吗?”
“哦,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半天,再没有声音。车厢里昏昏暗暗的,看不清依是否又睡了。
丁一只好铺开毯子,也准备睡。
这时,却听依说:“也许,人们害怕的,并不是爱情的扩大……”
“那是什么?”
“是权力的扩大。”
丁一望望四周,怀疑这是不是梦话。
“为什么要有性?答案似乎没有任何悬念——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多细胞生物采用有性繁殖的原因是,它是将基因传给下一代的同时保持下一代多样性的最佳方式。但这个解释有个致命缺陷:有性繁殖就短期而言是一种浪费。
“设想一群鱼生活在同一池塘,争夺有限的食物。它们进行有性繁殖,因此每一代都包括雄鱼和雌鱼。再假设一条鱼发现了无性繁殖,它所有的后代都是雌鱼,而且它们会及时产下自己的雌性后代。几代之后,无性繁殖者的后代将在数量上超过有性繁殖者的对手,并最终令它们灭绝。在为生存而进行的短期战斗中,性是一个严重的败招。
“当然从长期来看,并非如此。如果没有两性交配为基因洗牌,物种将积累有害突变并迅速灭绝。大部分无性繁殖物种只能存在几万年。但这不是对几乎无处不在的性行为的满意解释。自然选择不在乎将来很多代以后的事。为了赢得眼前的胜利,两性交配必须立竿见影地带来好处。这正是难以解答的一点。……
“也许还有一个说法能解释这一谜题。两性模式无所不在,也许不是因为它能带来长期优势,而是因为它一旦被进化出来就很难被放弃。有些生物学家认为,这种形成精子和卵子的细胞分裂模式在生命史上很早就进化出来了,成为繁殖手段是后来的事。他们说,性别如此深地写入了生命的操作系统,以至于放弃它是不可能的。这是个很有希望但尚不完整的答案。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个解释所做的只是将谜团转移到另一个领域:性别是如何首先进化出来的?”(04/12/22《参考消息》载文《生命十大未解之谜》)
对此,我在丁一或在史铁生时,有三点猜想:1.这当然不是为了短期竞争,甚至也不是为了长期的存活,而是为了一条变易不居的路途。2.变易不居使人迷茫,诱人深想,终会使人忽略掉眼前的图景——就像上帝对浮士德博士所期待的那样:去谛听那迷茫中的启示。3.既然生殖手段不过是后来的追加,那么明显:两性分离原就不是为了繁殖,而是为了互相的寻找与团聚,为了在一条永远的路途上的不断期待,或是以不断的期待来展开一条永远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