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回来得非常突然。石榴树结出了绿白色果实的季节,一个中午,依似从天而降。其时丁一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续写他的《空墙之夜》,忽听院子里响起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请问,丁一还住这儿吗?”母亲应道:“哟,这么漂亮的姑娘!您从哪儿来?”“哦伯母,我是他老同学,丁一他……他回来了吗?”这声音熟哇,熟得厉害,谁呢?
丁一推门出去,只见石榴树的浓荫下,婷婷然站着一个素白衣裙的女子。
“依,你是依?”
“嗨,丁一!”依转过身来,满脸的惊喜不亚于丁一。
“真的是你吗,依?”
依在那丁肩上轻捶一下:“喂,你好像还是那样儿嘛。”
依走进丁一的小屋,四处看着。
丁一却止步门前,怯怯的不敢跟进。
“你看我是不是都老了?”依说。
丁一望着她,仿佛隔山隔水,隔生隔世一般。
“你们是不是都认不出我了?”依说。
“我变得真有那么厉害吗?”依说,同时在书柜的玻璃上望望自己。
风把屋门悠悠地合拢,依把它挡住,丁一这才顺势迈进门来。
“什么时候,依你是什……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有几天了。你呢?”
“我?”
“我这一路上都在想,你是不是也回来了?啊,谢天谢地,现在好了!”依双手合十,闭目之间还默念了一句什么。
我悄悄对那丁说:怕是又有麻烦啦哥们儿,依还以为你也去了边疆呢!那丁脑袋里“嗡”地一响,甚至全身都忽悠一下,哪儿也不挨着哪儿了似的。
“太好了,太好了!”依由衷地舒一口气,继续墙上、地上、桌上地看着。
那丁只觉眼前有些昏暗,扶住书柜稳一稳神;怎么书柜的玻璃中好像坐着姑父?
“别人都干吗呢?”依问:“咱那些老同学都好吗?”
“哦哦,干吗的都有。”丁一敷衍着,慌忙借沏茶之名走开。
在厨房里烧水时那丁问我:咋办,哥们儿?
这可让我怎么说呢?就实话实说呗,你这个出卖者早晚还能跑得了吗?
幸好依没再问起往事。依被桌上的剧本吸引了:“嗬,你写小说哪?”
“哦不,不是小说。”
“那是什么?”
“咳,瞎写着玩玩儿。”丁一忙把稿子抢过来,合上。
“写的什么,也许我能给你提供点儿素材?”
“你还画画吗?”
“不知道。”
“那你……你父亲呢,他还好吗?”
“他不在了。”
丁一脑袋里“嗡嗡嗡”地连着响,随即书柜的玻璃上又出现了馥。
依说:“我爸他,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对不住我?”
“他最怕连累别人,可结果还是连累了你。”
“哦,没没……”
“咱给抓去的那天晚上,我爸就去了‘革委会’。我爸跟他们说,你们不就是为了给我凑‘材料’吗?好,说吧,让我承认什么?我爸说,可你们不能再折磨那俩孩子!他说我以前教育我女儿要诚实,现在和以后我还是要这样教育她,所以我不会不承认我自己说过的话。我爸拍着桌子问他们,你们年纪轻轻的是从哪儿学来的这苦肉计?从哪儿学来的株连?要是你们不学就会那我就说对了:人性恶!如果你们是刚刚学来的那我就又说对了:这是个狗屁时代!好了,我爸说这些话我承认都是我说的,你们可以放了那俩孩子了吧?尤其是那个男孩儿,这事跟他毫无关系……”
依说:“可我爸还是太天真了,他以为他承认了,你和我就都没事了。”
依说:“我们离开这儿的那天,直到上了火车,我爸还向那些人问起你,问那个名叫丁一的男孩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可他们说谁的事是谁的事,你以为革命是请客吃饭吗?”
依说:“直到最后,我爸也没忘了你的事。他跟我说:如果你能回去你一定要去看看丁一。那时候我爸已经有了一点儿自由,传说我们就快能回家了。”
依说:“那些年里我爸一直想给你捎个信,可又怕连累你,甚至连累你全家。我爸让我告诉你,这事与你无关,一切都是他自己承认的。他想嘱咐你,不管那些人要你承认什么,你都可以往他头上一推了事。”
依说:“他也是这么嘱咐我的。可我说,那样的话我成了什么?”
依说:“这时候他就搂紧我,半天半天地什么话也不说。”
依说:“直到有一天我们看了个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你还记得吗?里面有个老钟表匠,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跟他女儿说的吗?他说:‘有些人要站出来,有些人要等待,你是个姑娘你还年轻,所以你要等待。’这句话让我爸泣不成声。我还从没见他哭过呢。然后他说:‘就是这,就是这,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呀!’”
丁一悄悄地走出门去。
依不拦他。
那天丁一独自走了很久。也不知走到了哪儿,也不知自己是已经解脱了呢,还是依旧罪孽深重?
回来的时候依已经离开。依留了个纸条在桌上:大作已读,未经同意,抱歉。明天我再来,我要跟你谈谈我对《无墙之夜》的看法。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写黄色小说吧?”丁一故作调侃地说。
依却一脸严肃:“那倒不会。而且呢,而且我理解你的愿望,或者说是理想。”
“是吗!”丁一一拍大腿,几乎跳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一样,你绝不会那么傻。”
但依并不被他的兴奋所感染,严肃中却又像多出几分忧虑。依把那稿子拿过来,核对账目似的翻看着:“可是,我但愿这些,永远,永远只是一种理想。”
“喔?”
“永远都只是美好的愿望。”
“为啥?”
“否则会有危险。”
“危险?什么危险?”丁一笑得已经不那么自信了。
“不知道。”依看着丁一,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来。“只不过是直觉……”
“直觉到什么?”
“那里面,好像,潜伏着一种……”
“什么?”
“恐怖。”
“你是说,恐惧吧?”
“不,是恐怖。我亲眼见过的那种,恐怖。”
“你亲眼见过的?”丁一低垂下目光,心想那一定是在边疆了。
“无墙之夜!”依说:“你的‘无墙之夜’不过是一种,嗯……怎么说呢?充满善意也充满着天真的,梦想。”
“对呀,是梦想!”丁一紧跟上说:“但梦想未必就不可以实现。”丁一想把话题赶快转向他的戏剧,万不可过多地触动边疆。
“但是在边疆,”依说:“我亲身经历过那样的噩梦!那是真正的无墙的黑夜。真正的无墙的黑夜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整夜整夜地提心吊胆,惊恐不安,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闯进来问你们在干什么?问你在想什么?要不然就把我爸我妈带走,剩我一个人在那间小土屋里等着他们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忽然一激灵又醒了,以为是醒了,一看我是睡在旷野上,四周毫无遮挡,狼就在周围亮着眼睛,猫头鹰就在树上哭一样地笑……等到爸回来了,等到妈也回来了,我才知道那是梦,毛骨悚然的一场噩梦……”
“但这不一样啊,依!我知道你在边疆受了很多苦,但我们的戏剧跟这不一样!你的梦里,失去墙,那是因为你害怕失去保护,而我们在梦想里消灭墙,恰恰是要消灭隔离,消灭敌意……”
“可危险就危险在这儿!丁一你听我说,恐怖就恐怖在这儿!就怕你消灭不了隔离,反倒消灭了保护!”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
“怎么就肯定不会?”
“因为,因为我们那都是自愿的。对了,这两种‘无墙之夜’的不同就在这儿:边疆,那是强迫,而戏剧是自愿的!”
依默默着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把声音放得很轻:“你以为,自愿的,就都靠得住吗?”
“我宁愿相信。”
“姑父当年也是自愿的呀!”
丁一一惊:“依,你也相信姑父是坏人?”
依摇摇头:“但他是自愿的。他出卖的人,和出卖他的人,都是自愿的。”
“这么说,你还是认为人都是靠不住的了?”
“丁一,听我给你讲件真事:在边疆,那些人,要我爸我妈和很多像我爸我妈那样的人向领导交心,要自觉自愿地把自己真实的思想都写出来。”
“这不一样!”丁一喊着:“依,这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们说:你们要相信领导,要向领导上交心,把心里那些阴暗的角落,灵魂深处的一切,尤其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都主动地让领导上了解。你以为我爸我妈他们怎么着?他们无比虔诚。他们完全是自觉自愿地那样去做了,以为那样就能表达他们的忠诚,就能够赢得……”
“依,我跟你说,你听我跟你说这为什么是不一样的好吗?”丁一喊着:“他们的交心是单向的,可我们是互相的!”
“你听我说完好吗,丁一?甚至,领导上,让我爸我妈他们那些人互相也要那样,要互相坦白,互相监督,互相毫无隐瞒,要把‘私’字消灭在一闪念,而消灭‘私’字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都亮出来见见太阳。那些天真的老人们就真的相信了,就真的那样去做了,把他们最隐秘的想法都告诉给了别人……可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还是不一样的!依,你听我说嘛,”丁一尽量把声音放得平和些:“我们的敞开心魂是平等的,没有一个指挥者或操纵者,而你爸你妈他们是在某些人的强迫下!”
依这才止住话头,好像激涌的波涛碰到了一处寂暗的深潭,忽然跌落。
“依,现在你听明白了?”
依的目光似也随之掉进了那处深潭——深潭之下条条暗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交错,汇聚,分离……再流向更加不为人知的地方。
“依?”
或许是那深潭太深太暗了吧。
“依?”
或许是那暗流太久太长了吧。
“依,我知道你受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欺骗,但是你不会对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信心了吧?”
依的身形已经回到了故乡,但依的心魂仍不知漂泊于何处。依的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丁一说他没听清,但是我听见了:“你们的戏剧,不会助长出一个指挥者,或操纵者吗?”
唔,那个可怕的孩子!丁一你还记得吗?
事后那丁反复问我:依肯定是那么说的吗?/我说:没错儿,她就是那么说的。/丁一说:我咋没听见?/我说:你没听见是你不愿意听见,不等于我也没听见。
及至见到秦汉,秦汉笑道:“嗯,有意思,我倒是赞成依。”
“哦?你赞成她什么?”
“说真的,”秦汉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其实我很欣赏也很钦佩你们的戏剧。”
咳咳,原来秦汉什么都知道了,丁一不免尴尬。为掩尴尬,他赶忙转移话题:“我是问你赞成依的什么?”
“‘丹青岛’的事你知道吗?”秦汉问。
“什么?你说什么岛?”
“一个无名的海岛。所以叫它‘丹青岛’是因为,几年前,诗人岛和他所爱的两个女人,画家丹和画家青,一起离开了这个喧嚣的城市——照他们的话说是这个迷失的人群,到那个荒岛上去生活了。”
“是吗,”丁一瞪大了眼睛问:“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也是听说。”
“谁?他们都是谁,很有名吗?”
“这不重要。”
“在哪儿?我是说那个荒岛?”
“这重要吗?”秦汉说:“我发现你总是对些并不重要的东西有兴趣。”
丁一瞪着俩眼愣了好一会,才又问:“你是说,那两个女人,也都爱他?”
“应该是吧。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怎么样你觉得,够了吗?”
“够不够的你问我干吗?我又不知道。”丁一有些敏感。
“哦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啊,要维系一个多元的爱情,那样,是不是就够了?”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看啊,”秦汉顺手把桌面上的两只酒杯推到一起,“两个人,构成几个关系?一个。”然后他又推过来一只酒杯,问:“再增加一个呢?”
“怎么啦?”丁一傻呆呆地盯着那三只酒杯。
“酒杯增加一个,关系却不止增加了一个。”
丁一还是没懂。
“三个人,构成几个关系?”
“噢——我懂了,你是说那两个女人也得,相爱?”
秦汉喝一口酒,冲丁一翘翘拇指:“当然啦,再多几个也有可能。”
“那他们,我是说诗人和他的两个女人,是这样吗?”
“不这样,早晚就还是个荒岛。”
“哇——!真有这样的事吗?”丁一由衷地赞叹,由衷地感到欣慰、鼓舞。我却注意到秦汉话中有话,便又问:“你说‘再多几个也有可能’,这话啥意思?”
“既然可以多,为什么不再多些?”
“是呀,”丁一说:“为什么不可以多些、再多些呢?”
秦汉说:“你问谁?”
“当然问你呀?”
“我怎么知道?”
“萨说这话是你说的呀?你说,既然爱情是这人间最最美好的事物,照理说就该让她扩大,怎么倒是要尽量地缩小呢?”
“对,是我说的,怎么啦?你找到答案了?”
丁一瞠目,语塞,速冻般僵在那儿。
我亦不免慨叹连连:刚才我还说他丁一呢——你没听见,是因为你不愿意听见。现在看来,这逻辑还可延伸:你想听见你就能听见,你想听见什么你就能听见什么。只要你想,你就能把(秦汉的)一个疑问句,听成一种怂恿,甚至于听成一句号召。
“好吧好吧,”丁一无奈地摇摇头,“那你说,‘丹青岛’怎么了?”
“诗人和他的女人们……不不,这样说会让他们愤怒的,他们一向强调平等,所以只能说:他们仨。他们仨远避尘嚣,离开大陆,在南方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建立了他们的非凡之家,读书吟诗为乐,养蛇养蝎为生,再种些瓜菜自用。海岛上有的是荒地,种什么都行;海水中有的是小鱼小虾,以及各种浮游生物,养什么也都不是件很难的事。全蝎是味药材,蛇肉、蛇胆也都是药材,蛇皮的用处就更多了,这些东西有人来定期收购,同时给他们带来日用品。‘丹青岛’上的人们相信,活着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物质,够了才是富有。他们立志要过一种与这尘世大不相同的生活,享受朴素,享受智慧,享受爱情,就像有位大哲学家说的:‘诗意地栖居’……是呀,这不是诗吗?这才是诗。否则你说,什么是诗呢?”
“那,现在呢,他们?”
“我说的就是现在。”
“还有呢?”
“我就知道这么多。”
“唔——,简直不敢相信!”丁一赞叹不已。
丁一又问:“你认识他们?”
“我认识的人,认识他们。”
我看秦汉这话里又有伏笔,但丁一已然兴奋得快要跳起来了:“了不起,了不起!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了不起!”
“是呀,”秦汉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你啥意思?”
“但是他们,我是说‘丹青岛’,并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什么问题?”
“如果可以多,为什么不可以再多?”
“我还是听不出这跟‘诗人岛’有何相干?”
“人的欲望我了解。”
“诗人到底是谁?”
“你又问他是谁。我告诉你:谁也一样。”
“那,”丁一说:“我看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嘛。”
“对,甚至很好,但这是戏剧!”
“戏剧?可你刚才说是真的呀,你不是又跟我玩什么花活吧?”
“是真的,但只能是戏剧。”秦汉说:“戏剧的要领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
“有限的——用你们的话说就是‘约定的’——时间,有限空间,有限的人物,和有限权力。”
“权力?”丁一笑道:“这我怕你是文不对题了,我们的戏剧恰恰是要放逐权力!”
“那么敞开——就像你说的‘互相的心魂敞开’,难道不意味着一种权力?你把自己交出去,好,你把自己交给谁谁就获得了一种权力。进而,你把自己交给了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所以我看依问得对,这肯定不会助长出权力吗?”
丁一:“我简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秦汉:“那好,等你听能懂的时候再说吧。”
丁一:“比如说‘丹青岛’,让你反感吗?”
秦汉:“我只是说,他们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丁一:“要是你,你咋办?”
秦汉:“我想还是依说得对,但愿它永远只是一个理想吧,美丽无比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