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丁一写了个剧本,就叫《空墙之夜》。
“不过呢,”他对娥说:“这回可不止两个角色了。”
“哈,”娥笑道:“那就怕它永远只能是个剧本啦。”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除非你妻妾成群,或者我人皆可夫。”
俩人笑了一会,丁一开始讲他的构想。
“在我活得最无聊的那些日子里,我常一个人离开家,一天一天地到处乱走,走到哪儿算哪儿,累了歇一会儿,歇够了再走。歇着的时候我就盯着随便哪座楼房半天半天地看,觉得真是神秘。不知道你这样看过没有?”
“嗯,你说。”
“你要是看过你就会觉得神秘,而且滑稽,而且这人间真是悲哀。一个个窗口,一盏盏灯光,紧闭的窗帘后面毫无疑问各有各的故事,一家一家正在上演着不同的剧目。一排排一摞摞的窗口紧挨着,你觉得他们离得是多么近哪!可实际呢,你知道,却是离得非常非常远,远得甚至永远都不能互相找到。”
娥捧一杯茶,坐进藤椅:“嗯,接着说。”
“要是没有那面十几公分最多几十公分厚的墙,你想会怎样?你就会看见两边的人其实经常就是那么面对面地坐着,眼对眼地看着,甚至床挨床地躺着,睡着……你甚至要担心他们的梦会搅到一块去,互相影响,互相交织,混淆成一个。可实际上,你要想绕过那道墙真是谈何容易,你就算翻山越岭绕着地球走上一圈你也未必就能走到隔壁。你可以十几个小时就到非洲,就到南极,可你敢说你用多长时间就能走到隔壁吗?你到南极跟企鹅亲密亲密也许倒要容易得多,到太空,到别的星球上去走一走也并非是不可能,可你要想走到隔壁,走到成天跟你面对面坐着的那个人跟前,你以为你肯定能吗?也许你走一辈子都走不到!”
“好想法,”娥说。
“什么‘我们的世界’,什么‘同在一片蓝天下’,其实你不过是在一条莫名其妙的路上走了一趟,一条极其狭窄的路!一条条,一条条,有些曲曲折折偶尔相交,有些纠纠缠缠若即若离,有些南辕北辙老死不相往来。”
(丁一此语颇得史铁生赞同,他便忍不住又插嘴:“是呀比如我,偌大个北京我可不敢说我是北京人,我曾经不过是北新桥人,后来是雍和宫人,现在是水碓子人。”我说那都未必,水碓子你都走遍过吗?我说:“我只敢说我曾经到过丁一,现在呢,正途经你。”)
“但也可以非常非常地大!”丁一对娥说:“你的想象,你的愿望,你的魂游梦走,你的谑浪笑傲……可以带你走得非常非常远,意想不到地辽阔!”
好哇丁一!我再次暗暗赞叹,赞叹他终于看到了这一点:我能走到的地方绝不限于你能够走到的地方,正如夏娃的游历也绝非娥所能及。
“比如说呢?”娥从丁一手里夺过剧本,有些急不可待。
“比如说第一场是在傍晚,”丁一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兴奋得仿佛一头困兽,“或者再晚些也可以,总之天还没有太黑,这时人们的心情都还没有脱离白昼,还在必须要遵守的白昼的规则里。
“整个舞台就好比是一处民居,一座住宅楼。但没有墙。但还是要有些横线、竖线代表墙,严格意义上的墙。就像马路上那些实线,你要是开车压了它警察会怎么说?‘嘿!本子,还有车,都撂这儿吧。什么,你有急事儿?有急事儿你就往墙上撞吗?再说你这车也开不了啦,废话,撞了墙能不坏吗?’你绝不能跟警察争辩说你其实什么也没撞着,车也哪儿都没坏,因为从后果上看你的车就是坏了,坏不坏的反正是先甭走了。——就像这样,墙,横着竖着在舞台上隔开七八个至少五六个单元。
“这第一场嘛,我想就叫‘近而远’。当然,那些横横竖竖的线并不真的是墙,只不过是些横横竖竖的概念。其实所有的墙都不过是一种概念。墙是人造的,人要推倒它还不容易吗?但是不容易,真要推倒它实际上是办不到的,就像实际上你那辆车反正是先甭走了。”
“棒极了,”娥说:“肯定有戏。”
“我做过一个梦:我背靠一面楼墙坐着,忽然背后一空,回头看时只见那楼的墙壁一下子都不见了,楼里的人们高居低住,左右相邻,该干吗的还在干吗,对墙的消失一无觉察……尽管如此,你还是能看出空墙的所在,还是能看出一道道无形的隔离。为什么?因为人的表情啊,因为人的行径,从人们举手投足的变化中你仍然能看出,墙其实还在。比如说神态自若的,即可料定是在四壁严密的围护之中。比如说神情骤变、谈笑忽然不像刚才的,那就是说他已经越墙而过,到了另外的场合。你不仅能看出空墙的所在,你甚至还能看出那一道道隔离的轻重不同,有些比较宽松,无所谓,有些就要严格得多,务需一丝不苟。比如说越过此一道隔离,你只需穿上短裤,而越过彼一道隔离呢,就务必得衣冠齐整,笑貌可掬。你会发现只有独处中的人才有彻底的解放,或者说是,最大程度的自由。”
“好戏,好戏。”娥轻轻地、但是夸张地鼓掌。
丁一说:“就比如‘裸体之衣’,现在这叫做‘空墙之壁’!”
丁一说:“其实到处都是‘空墙之壁’。我们更多的时候都是走在‘空墙之壁’中间!在大街上,在商场里,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无论在哪儿吧,甚至是举杯席间,满座高朋,你仍然可能是在空墙透壁之间。”
丁一说:“所以人要有个家。家呀,你会说家是多么好哇!没有别人,没有别人的干扰,没有别人的注目和挑剔,在一面面由砖石构筑或由概念竖立起来的墙的遮蔽下,围护下,大家都可以自由,平安,可以随心所欲。但是!真的是这样吗?请看第二场吧——
“第二场反过来,叫作‘远与近’。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当人间进入了梦界,戏才真正开始,或者说真正的戏剧这才开始。这时候你看吧,即便现实中人们离得很远,但在梦里,人们是怎样地渴望着靠近。这时候,整个舞台上都是梦魂,都是盼望。让我们看看哪一种更真吧,是白昼还是黑夜?是现实还是梦愿?是墙壁隔离中的行为更真?是概念限制下的坦然更真?还是那出人意料的梦愿才更道出了我们的真情,与真愿!”
“好,真是太好了!”娥已经听得入迷。
丁一继续说:“到底哪是真,哪是幻?凭什么限制中的行为被认作‘真’,不受束缚的心愿倒被说成是‘幻’?如果前者已经被命名为‘真实’,那我们何妨把后者命名为‘真愿’呢!咱们就来演出这真愿吧。如果这真愿从古到今只能在黑夜里潜行,那现在就让他们和她们在戏剧之光的照耀下名正言顺地行其所愿吧。就像你常说的,让我们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让不现实在这儿实现!”
“啊,”娥叫道:“这简直太精彩了!”
“而且会非常非常的丰富!”丁一说。
“是的是的,”娥说:“这里面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现实中有多少不可能,这儿就有多少可能!”丁一说。
“那我看,”娥说:“剧本写到这儿就已经够了。”
“没错儿,一切要都是即兴的那才够味儿!”
“要是……我是说,要是所有的角色都由真人来演,那才叫棒哪!”
“由现实中的人,演他们自己?”
“对呀?”
“就是说,平时他们都在别处,‘衣’呀‘墙’呀地遵守着现实规则……”
“而一旦来到这儿,他们就进入了戏剧……”
“就进入了梦界,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实现在别处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了……”
“没错儿!实现他们想做又不敢做的,想说又不敢说的……”
“没错儿,没错儿。”
“你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什么问题?没有,没问题。这样的戏剧,意义就在于没问题,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按你真确的心愿去做就全对了。”
“真是太棒了,真是……”
“史无前例!”
“那么按你的设想,比如说,都有什么样的角色?”
丁一说:“比如一个孤独又自卑的少年,这样的少年通常会给人怯懦的印象,其实不然,其实他欲念横生!比如说他早就暗恋着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女人,他常常眺望她的窗口,注视她的行息坐卧,甚至知道她有几套出行的衣裙,但她从来就没发现过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存在。甚至可以是这样:他所以迷恋她,正是因为她从来都不发现他!而现在,他走进了那个他心仪已久的房间,走到了那个女人的近前——梦,或者戏剧,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勇气,甚至可以说是给了他这样的权利……”
娥:“还可以有一对旧情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吧他们一度相弃相仇,可其实呢,他们一直都互相念念难忘,于是在这儿,在戏剧所赋予的可能性中他们终于重逢,在梦愿所开辟的自由之中,他们坦诚相见……”
丁一:“是的,正如上帝给了人生的权利,戏剧则给了人随心所爱的权利。在这儿,在这种时刻,在这样的约定中,少年心仪已久的那个房间不能再拒绝他,那个优雅、高傲的女人也不能再厌弃他,不能再不注意他,就像你不能阻止一个人的梦想那样……”
娥:“对极了!这儿的规则就是:梦即现实。梦曾经怎样,你就可以怎样;梦有怎样的可能,你们就可以有怎样的行动;你梦中的他是怎样,这戏剧中的他就要怎样。这样,在分别多年之后,在这个梦愿弥漫的‘无墙之夜’,他们就能够无拘无碍地坦言往事了……”
丁一:“是呀,这样,他心仪已久的那个人,就能像他梦见的那样,听他诉说少年的孤苦与无告了……”
娥:“一切往日的恩恩怨怨,也就都会消散,都被推开在戏剧之外,都被扔进现实的垃圾堆……就好像他跟她,重新回到了从前,回到那种无猜无忌的时光,回到了伊甸……”
丁一:“那素白的衣裙也就不会再飘荡得那么高傲,那么可望而不可及了。那个少年也才能够长大……我是说,当那傲慢的衣裙水波一样地脱落之时,那个孤独又自卑的少年才会成熟……”
娥:“就像詹所说的那样:只有有肉体关系的人互相才可能有深刻的了解,否则,你不可能给对方什么有益的忠告……”
丁一:“但那已经不是春梦了,那是成熟的戏剧。我们一直渴望这样的戏剧。但在白天,在这儿和那儿,在一生中最多的时间里我们却演着多么滥糟的角色!就像那些蹩脚的导演,找来个俗套连篇的本子还在说什么‘戏剧是我生命的需要’,幺三喝四地指导你,纠正你。他们只认得白昼,他们看不懂黑夜……”
娥:“而对于一对重逢的旧情人来说,我想,虽然那时他们都已经老了,甚至已经很老了,但那梦寐以求的赤诚相见,仍会像年轻时一样动人……”
是呀,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人们都说我日见苍老,梅姬,如今步履难移。岁月像支无情的笔,在我脸上写下痕迹。他们称我们是老人了,梅姬,像泡沫被浪花冲洗,但你依旧还像从前那样年轻和美丽……我们歌唱幸福的往昔,梅姬,歌唱我们年轻的过去……
夏日将尽,阳光悄然走进屋里,所有随它移动的影子都似陷入了回忆。那时在远处,北方的天边,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仔细听,会有些极细微的骚动正仿佛站成一排拉开一线,嗡嗡嘤嘤跃跃欲试,那就是最初的秋风,是秋风正在起程。
近处的一切都还没有什么变化。人们都还穿着短衫,摇着蒲扇,暑气未消草木也还是一片葱茏。惟昆虫们似有觉察,迫于秋天的临近,低吟高唱不舍昼夜。
在随后的日子里,你继续听,远方的声音逐日地将有所不同:像在跳跃,或是谈笑,舒然坦荡阔步而行,仿佛歧路相遇时的寒暄问候,然后同赴一个约会。秋风,绝非肃杀之气,那是一群成长着的魂灵,成长着,由远而近一路壮大。
秋风的行进不可阻挡,逼迫得太阳也收敛了它的宠溺,于是乎草枯叶败落木萧萧,所有的躯体也都随之枯弱,所有的肉身都遇到了麻烦。强大的本能,天赋的才华,旺盛的精力,张狂的欲望和意志,都不得不放弃了以往的自负,以往的自负顷刻间都有了疑问。心魂从而被凸显出来。
因而秋天,是写作的季节。
是听懂了歌唱的季节。
呢喃的絮语代替了疯狂的摇滚,流浪的人从哪儿出发又回到了哪儿。
天与地,山和水,以至人的心里,都在秋风凛然的脚步下变得空阔、安闲。
落叶飘零。
或有绵绵秋雨。
成熟的恋人抑或年老的歌手,望断天涯。
望穿秋水。
望穿了那一条肉体的界线。
那时心魂在肉体之外相遇,目光漫漶得遥远。
万物萧疏,满目凋敝。强悍的肉身落满历史的印迹,天赋的才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因而灵魂破壁而出,欲望皈依了梦想。
本能,锤炼成爱的祭典——性,得禀天意。
细雨唏嘘如歌。
落叶曼妙如舞。
衰老的恋人抑或垂死的歌手,随心所欲。
相互摸索,颤抖的双手仿佛核对遗忘的秘语。
相互抚慰,枯槁的身形如同清点丢失的凭据。
这一向你都在哪儿呀!——
群山再度响遍回声。呼唤终于有了应答:
我,就是你遗忘的秘语。
你,便是我丢失的凭据。
今夕何年?
生死无忌。
秋天,是写作的季节。
(引自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比如摇滚与写作》。)
秋天,一直到冬天,都是写作的季节。
一直到死亡。
一直到尘埃埋没了时间,时间封存了往日的波澜。
那时,一个老人,走来喧嚣的歌厅,走到沸腾的广场,坐进角落,坐在一个迟暮之人应该坐的地方,感动于春风从未停歇。
感动于又一代人到了时候。——不管他们以什么形式,什么姿态,以怎样的狂妄与极端,老人都已了如指掌。
不管是怎样地嘶喊,怎样地奔突和无奈,老人知道那不是错误。
你要春天也去谛听秋风吗?难道要少男少女也去看望死亡?不,他们刚刚从那儿醒来。上帝要他们涉过忘川为的是重塑一个四季,重申一条旅程。
他们如期而至。
他们务必要搅动起春天,以其狂热,以其嚣张,风情万种放浪不羁,而后去经历无数夏天中的一个;经历生命的张扬,本能的怂恿,爱的折磨,以及才华横溢却因那肉体的界线而束手无策……以期在漫长夏天的末尾,能够听见秋风。
而这老人,走向他必然的墓地。披一身秋风走向原野,看稻谷金黄,听熟透的果实嘭然落地,闻浩瀚的葵林掀动起浪浪香风……(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比如摇滚与写作》)
然后冬天到了,原野一片旷然。
鸟群向南迁徙。
生命蛰伏于地下,心魂走向天际。
走向无限。
但无限不可抵达,心魂汇合于永恒之路——
上帝的灵,运行于水面。
又一个轮回。
又一次分离。
迁徙的鸟群承诺归来,这轮轮回回的分离——
承诺寻找,承诺爱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