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见得出卖者丁一被流放得更要深重呢?
那要等到将来,当他超越了那些蹩脚的导演和演员,对性爱有了焕然一新的感受因而奇思叠涌、异想纷呈之时,才可见其端倪,才能看得清楚。而现在,春风化雨,那丁只是对以往的风流艳遇感到厌倦,只是对真实发出了疑问,对始于少年的纷然梦趣聊表不恭:这就是真实吗?所谓真实,难道就这样儿?你孜孜以求的那个真实难道就止这些:一条肉体的界线?如果丰盈的心魂和历史都被这一条界线潇潇洒洒地挡在了外面,那还有什么真实可言?
好兆头!我看这又是个绝好的兆头。但愿此丁这一份疑虑切勿浅问辄止。一般来说,这是生命皈依心魂的第一步。当然不能保证一步之后就有二步,或者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二步,完全有可能还是南辕北辙。
比如这一份疑虑,竟又给这厮添了一项嗜好:酒。
但这仍不意味着什么确定的东西。酒可以让人萎靡不振,让人醉生梦死,甚而至于倒行逆施,但酒也可以助你出实入虚,发现实外之真的种种境界。这么说吧:真实者,必当取之公认,但公认之外就一定都是虚假吗?比如梦,便是虚而不假。比如醉,更有不实之真。是谁把“真”的终身许配给“实”的?凭什么一定要把“真”限定为“实”呢?就不可以是虚真?比如天空,“浩浩乎如冯虚御风”,不真吗?实,拘束于小;虚,放开乃大!正所谓“壶中日月”“醉里乾坤”,盛夏将临时,酒助丁一死灰复燃。
这厮属兴奋型,对酒的质地并不挑剔,只见他一口一口地灌,我渐渐便有了舒散、玄虚的感觉,而他却是越发地滋长了气力,脸色也越发地好看了,心绪也越来越温柔。酒菜却是要大大地好,但酒菜齐备之时,这丁多半已弃座他游。或于酒肆中且行且饮,念念有词——这说明喝得还低。高起来时便行无定止,口若悬河,街街巷巷地横奔竖走,衣冠步履固不拘泥,偶或还会有些唱词——一路风卷垃圾似的好不洒脱!
此时的唱词多半是一首异域民谣,能听清的只这几个字:“我总是自己骗着自己,可你已经离我而去……”——不知出自何典。
我说:嘿,我没走,我在这儿哪!
他便举起酒瓶好一阵子看,啐道:孙子,我没说你!
混蛋!我惟哭笑不得。
他却不恼,说一声“所以嘛”而后接上那句唱:“我总是自己骗着自己……”
闷热的夏夜,满街不眠的人流。这丁选一处最为熙攘的地带落座,一口挨一口地接着喝,与此同时丰盛的菜肴正在远处被一一撤去。这厮酒量不小,从旁走过的人瞅他一眼,只当是个渴坏了的家伙。
车站的钟声报告了又一天的来临。
酒尽人稀时,天也渐渐地凉爽了。
我说:怎么着,还不回家吗?
他说:妈的,混……混蛋!
好好好,那您就坐稳了,别趴下。
辉煌的路灯底下,我记得这时有几个异样女子摇来晃去,令人眼晕。
丁一揉揉眼睛挨个瞧,倒不糊涂:“妈的,‘鸡’!”
我说:对了,“鸡”!最是跟妈没关系。
那厮便笑,笑得不成体统。却不料,他这一笑我忽一阵轻松,飘然一跃,竟已在树梢。
哟,咋回事?喂喂,怎么啦这是?
我徒惊诧,那厮却分毫未动,笑吟吟正与那几个不良女子眉来眼去。
嗨,哥们儿,你倒是帮帮我呀!那丁惟挪挪屁股,头也不抬。
丁一!你他妈聋啦还是傻啦?
他不气不恼,不闻不问。
噢噢,这下我懂了,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可以脱离他一会了,我可以自由一下了!好消息好消息,真可谓是“初闻涕泪满衣衫”,这些日子我可让他给整苦了;自从那千逢万遇忽失魅力以来,此丁镇日不吭不哈,惟枯坐与孤行,憋闷得我几近又在鱼身狗体。好啊好啊,现在出实入虚,好歹能去透口气啦!
说话间舒然抖擞,飘飘然平步云天!扶摇而上下,纵横以东西,星光流走,疾风在侧,瞬息无所不可以及:屋顶,树梢,塔尖……阡陌,田野,村落……水面,山巅,大漠荒原……正所谓“一览众山小”,正所谓“望尽天涯路”,正所谓“不敢高声语”“手可摘星辰”……你以为夜只是无边的寂暗吗?你以为夜,死气沉沉?不哇不哇,夜深人静,玄思驭梦,遐想乘风……无数不堪白昼之拘的心魂,终于都进入到夜的自由!
多少心魂游走,如顾如盼,作繁星而闪烁。
多少梦寐所求,若行若止,化风飞与云流。
多少思愿难平,如泣如歌,即天籁之有声!
啊,这便是夜的戏剧,夜的期许,夜的喟叹与诉说。
夜的戏剧呼风唤雨。夜的戏剧信马由缰。但这夜的戏剧,你却不可袖手旁观。
否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放弃白昼的规则吧,放弃矜持,甚至放弃尊重,夜要你是本真的角色。
否则匪夷所思。
因为你看,就连那一向紧张的居魂之器也都在夜的庇护下鼾声流畅,梦呓由衷,放弃了白昼的警惕与拘泥。因为你看,一切有形都在夜的弥漫中化为无限,无遮无拦,无始无终,脱离了白昼的种种名称。
当然,不久他们就会醒来。一旦夜尽,魂拘人形,仍难免慌不择路。
所以呀,请别放过这样的好时光。
有一首民谣是怎么唱来着?——在这黎明之前,快来我小船上……
夜,一向是心魂幽聚的时候。
啊,夜如水哟梦如舟!醉桨儿摇摇,心流儿悠悠……
你看那月走云飞,无不是风情际会。
你看那星移影动,无不是魂舞心歌。
你听那陌路衷肠,喜极而泣。
你听那离人梦遇,彻夜长哭。
啊,夜如水哟梦如舟!醉桨儿摇摇,心流儿悠悠……
我见有魂乘一片飞叶,徘徊月下,期遇佳侣。
我见有魂驾一缕轻风,低回锦帐,慢潜闺门。
我见有魂化一丝天籁,绣窗轻叩,窥望惊鸿。
我见有魂伴一点孤烛,悬泪不去,默守芳容。
啊,夜如水哟梦如舟!醉桨儿摇摇,心流儿悠悠……
我见有魂越墙而走,犹犹豫豫,不知何往。
我见有魂破壁而行,寻寻觅觅,不知所从。
我见有魂惊梦而去,孤帆远影,天涯浪迹。
我见有魂戴月而归,临风浩叹,田园将芜。
啊,夜如水哟梦如舟!醉桨儿摇摇,心流儿悠悠……
我见有魂离家弃室,迁情别恋。
我见有魂孤衾难耐,梦里贪欢。
我见有魂少年意气,山盟海誓。
我见有魂老当益壮,万里寻情。
啊,夜如水哟梦如舟!醉桨儿摇摇,心流儿悠悠……
我听见,山隔水阻,有情魂霎时团聚。
我听见,携雨挟风,有缘魂一见钟情。
我听见,花间柳下,莺歌燕语朝朝暮暮。
我听见,阔野长天,兽吼禽鸣夜夜风流。
啊,夜如水哟,梦如舟!
我便是那一天星月吧?辉光万里,长宵觅尽。
我便是这千古痴魂呀!天荒地老,翘望斯人。
啊,醉桨儿摇摇,心流儿悠悠……
却不见伊甸之归路,
却不见夏娃之魂踪!
我正这么一路浪走,沉吟默想,忽闻何处笙歌阵阵,鼓乐噌吰?
再听,又似有人仰天长悲,叹气连声。
走近看时,原是一处迷津野渡,原是一群落魄慌魂。何以见得?你听呀,那悲兮叹兮几近心死;你看呀,那歌兮舞兮亦不由衷。
我正有心跟他们聊聊,未及拜问,“歌兮舞兮”已然笑我:“哪儿来这么个酒疯儿?说什么爱情!怎么着,你见过那东西?”未及作答,又有“悲兮叹兮”来劝我:“爱情,爱情,智商没毛病吧哥们儿?那种话说说拉倒,还他妈当真!”
我一时呆愣,已若木鸡。我想这还有什么可说呢?以往也不过是知我者谓我情痴,不知我者谓我流氓,现在可倒好,知不知的一提爱情先说你是酒疯儿,是傻B。唉唉,只怕长此以往夜将不夜,魂将不魂!但想想,我也只好离开吧,“独执偏见,一意孤行!”——引一位先贤为知音。
谁知方生此念,前后左右更是“嘁嘁嗤嗤”一派窃笑。那光景倒好像无地自容者非我莫属。不得已我鼓了鼓勇气问他们,问那些“歌兮舞兮”何故歌兮舞兮?
岂料这一问竟致舞辍歌熄,一时间欢魂俱寂——有默然不语者,有茫然无措者,有嗒然若失者,有赧然切齿与愤然怒目者……沉寂良久,终闻一铿锵之喉陈慷慨之词:“乐观呀老弟!乐观,你可懂么?”又听一机智之舌做无奈之辩:“咳呀,笑比哭好!不是吗?况且不这么着可怎么着呢哥们儿您说?”更有一恢宏之声发凛然之问:“自由,自由哇!俺想恁么着就恁么着,这是俺的自由你丫管着吗?”遂有群声附和:“对呀,对呀,妙哉斯言!”于是笙歌再起,鼓乐重欢。
我独索然,垂眸自忖:是“众女妒我以娥眉”呢,还是弃我如沉舟病树?便硬一硬头皮,再问那些“悲兮叹兮”何故悲兮叹兮?
不想此问更是惹祸。一时间风忧月怨,悲情愈哀——潸然垂泪者有,颓然哽咽者有,浩然号啕者有,疑然侧目与窘然掩面者都有……泣泪之余,先是一孱弱之音作凄楚之诉:“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俺们女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继而一泼辣之唇吐国骂家恨:“妈的男人有几个好东西?尽些喜新厌旧的玩意儿!”或者意见恰恰相反:“女人?女人都他妈是毒蛇!”再有一抑扬顿挫之叹教我以勘破红尘之道:“噫吁!断灭情执,方得自在。君不见环肥燕瘦,倾城倾国,终也不过千年荒冢一个丑骷髅?老弟风尘远道,急扯白脸的究有何图?”唔,这一问倒似不失远见。我正踱步沉思,却又一声呼天抢地之喊听来倒好熟悉:“我知道他不爱我,他一直都在骗着我这我知道!可我就是离不了他,离不了他呀……”
这是谁呢?我倒要看看,其情其境与我以往的推测是否符合?
于是穿墙破壁,众里寻声——喔嗬果然,果然是身魂牴牾的一对冤魂错器!也许是心同器非,也许是貌合神离。仔细看时,像似后者:虽锦帐鸳床同眠共枕,却早已是意冷情隔,梦异心非!身形儿犹自攀缠,心魂儿早各东西——一魂儿浪浪逐他乡风月,一心儿凄凄向隅而独愁!
“别也恋其形,和也怒其行,您可知道?”
“去也眷其情,归也厌其容……甭说了,我懂。”
“这可怎生是好?”
我刚要说“那就离呗”,猛记起此地一条古训,便紧忙退避。那古训怎么说?好像是“宁毁一寺庙,不拆一夫妻”。
星光寥落,月影凄迷,晓风徐徐吹人困倦,我想不如先回丁一去睡上一觉再说吧。
挨近家门时,见那丁尚未归来。(顺便说一句:所谓“找不着魂儿了”是站在丁一的位置说,从我的角度看呢,就叫“魂不守舍”。魂不守舍也有麻烦,就好比换个地方不易入睡,东半球西半球的倒不过时差来。)我正犹豫着是等他回来呢,还是去找他?忽又听得那静夜之中,警报也似的拉响一声干吼:“两口子搭伙过日子呗,吵个屁呀吵!”
哪儿?谁?何人喧哗?
啊,又是隔壁!看来那老太婆常来劝架。
方才那一对儿可谓冷战,现在这两位近似散打——唾骂哭嚎并举,抓挠撕咬兼施。方才那是貌合神离,现在这又是咋回事?细听慢看,说来怕你不信,这边竟是有身无魂的三具人形空器!解释一下:所谓人形空器,并非是指魂赴虚游而器待(如梦如醉),也不是说魂曾久驻而忽离(如死如归),说的正是这三具人形之器——呜呼,素无魂居!莫惊莫怪,这类情况是有的:魂,不知何故从未进驻,或不明何由纷纷绕道而行,于是乎“白云千载空悠悠”,好一似“此地空余黄鹤楼”。又好比电脑(这我也说过),硬件齐备,形色俱全,甚至于美轮美奂,却单单不曾装入什么程序。再比如录音机,只在出厂时录入一二试听短句,故而那老太婆的劝骂便一遍一遍地毫无新意:“干吗呀干吗呀,吃饱了撑的是不?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他妈怎就没听说过这俩字儿?甭尽听人瞎嘞嘞,什么事儿都当个事儿,有吃有喝的找不痛快!安生儿给我过日子、生孩子比啥不好?关灯睡觉!”
于是乎万籁俱寂。
于是乎月落星稀。
偶有婴啼狗吠。
但愿这婴啼是有魂自远道来才好——譬如我当初的入住丁一,魂欲唱而那丁哭。惟这声声狗吠让我揪心,莫不是又有冤魂误入,徒呼无路,狺狺哀哭?
便不由得想:是狗器盈魂者苦呢?还是人形空器者悲?不过还有一种:狗魂而人器,那恐怕更是灾难!“小人常戚戚”或即指此类。再比如狗仗人势,虚张声势,趋炎附势,便都可能是狗魂人器之征兆。大凡这样的魂器配置,最善追风逐流,最是无思无辨,时尚一丈他跳八尺,因故,其最显著的特征是害怕向内去看自己。是呀,一旦畜魂昭昭那可咋办?倒不如昏昏一路,莫问心魂,只图实际。
不过我还是先去找丁一吧。都啥时候了这小子还不回来?别是我不在,他又闹出什么丑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