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
临近年底,也是经过了一个月的犹豫,孙若微终究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儿子下葬。
自太宗皇帝北迁之后,大明的皇陵就定在了顺天府,也就是后世的明十三陵。
如今,这明十三陵已经有了第四位皇帝的进驻,是自长陵、献陵、景陵之后的第四个陵寝,名为裕陵。
在大明,几乎所有的皇帝都是自登基的那一年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修建时间的长短不一,有长的也有短的。
像太宗皇帝的明长陵,虽然是明十三陵中修建最早的,但光是地宫的修建就耗费了四年的时间,地面上的建筑更是到了宣德二年才勉强完工。
时间短的比如洪熙皇帝的献陵,登基一年就驾崩,留给他修建陵寝的时间着实是不多,于洪熙元年七月兴工,次年三月便完成了。
朱祁镇的裕陵或许是截至目前为止唯一一个特殊的,因为裕陵不是自朱祁镇登基的那一年开始修建的,而是一直到了正统十二年才开始修建的。
朱祁镇登基之初,是吴王一脉掌控天下的时候,那时候别说是尚在襁褓之中的他了,就连他母亲孙若微都是没有胆子开口的。
后来,吴王一脉撤出顺天,皇帝一脉重新掌权,但却也没有开始兴建正统皇帝的陵寝,因为那个时候孙若微正忙着肃清朝纲,将吴王一脉的人都清理出去。
再后来,为了安稳民心,孙若微一直都在试图以所谓的吏治清明来稳定天下,这也导致了一直到正统十二年才开始修建在位皇帝的陵寝。
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但是陵寝这个东西,只要你想,那就有无数的东西可以修,甚至可以修建成秦皇陵那样的。
当然了,随着正统皇帝的驾崩且没有后裔,裕陵的修建工作也开始仓促结尾,甚至工匠们都开始自发的赶工期。
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父死子继的话也就罢了,但眼下谁都知道大明的下一任皇帝将不再是当年太子一脉的人,谁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朱瞻壑上眼药呢?
……
裕陵。
今日是送皇帝入陵的时间,朱瞻壑也来了,不过他并不是在送葬的队伍中,而是自己来的,而且也没有进去,只是在裕陵门口看着。
朱祁镇的死,虽然并非是他主动,但正所谓父债子偿,既然是自家老爹下的命令,朱瞻壑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这个锅给背了。
毕竟,所有人都认为他朱瞻壑就是正统皇帝驾崩的幕后元凶。
一个杀人凶手,在被杀之人送葬的时候还冠冕堂皇地过来,那多少有些不尊重人了。
死都死了,朱瞻壑也没有那个心思在这个时候还侮辱人。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朱瞻壑不送朱祁镇入陵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朱祁镇没那个资格。
所谓资格,其实每个人的标准都不一样,最起码对于朱瞻壑来说,这所谓的资格并不是辈分决定的。
他的辈分是比朱祁镇高没错,但如果朱祁镇是一个出色的皇帝,无论是战功卓著还是爱民如子,朱瞻壑都愿意送朱祁镇入陵,甚至是亲自为他抬棺也无妨。
但是,朱祁镇显然是不配的。
别说他朱祁镇了,就算是其父宣德皇帝朱瞻基,朱瞻壑也不认为对方有那个资格让自己送其入陵。
光是朱瞻基私下勾结瓦剌一事,就足够让朱瞻壑唾弃的了。
相比之下,老爷子太宗皇帝自是不必说,无论是站在孙子的角度还是站在其他的角度,朱瞻壑都愿意送灵,洪熙皇帝也是如此。
至于宣德皇帝和正统皇帝……
朱瞻壑摇头一笑,转身离开。
……
明长陵。
作为大明在顺天皇陵的第一座陵寝,也作为太宗皇帝的陵寝,长陵的规模是目前最大的,也是最受人尊敬的。
进陵门,过碑亭、祾恩门,进入祾恩殿,看着祾恩殿上十几年来从未断过的香火和那个灵位,朱瞻壑轻叹一声。
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香烛,在一旁的长明灯上点燃,恭恭敬敬地祭拜,然后缓缓地跪在灵位下的蒲团上,朱瞻壑庄重地磕了三个头。
看着灵位,朱瞻壑似乎看到了老爷子的身影,然而……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它带来了一切,也会无情地带走一切。
近二十年的时间,老爷子的面庞在朱瞻壑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只有靠着灵位后面的画像才能够想起一些,但是并不全面。
画像,终究还是差了点,不如后世的照片。
“爷爷,我又回来了。”磕完头,朱瞻壑也没有继续跪在蒲团上,而是翻身坐到了灵位的下方。
“几次了?这是第三次了吧?和您不一样,我先后三次回到这里,但最终还是走上了您的老路。”
“说起来您可能不信,其实一开始我是无心皇位的,因为大明如今的疆域实在是太过广阔了,广阔到了哪怕是两个皇帝都有可能治理不过来。”
“原本我想着,堂兄他或许不像您一样在对外方面很强势,甚至还会放弃安南乃至大宁和开平两卫,但胜在内政清明,也是可以的。”
“毕竟,孙儿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凶名在外了,堂兄他做不了恶人,这恶人让我来做也是无妨。”
“但是没想到,堂兄,乃至堂兄的儿子,都忌惮我至如此地步。”
“当然了,也有可能我实际上是包藏祸心,以至于让我自己都没有察觉……”
“毕竟,如果我想的话,堂兄的儿子可能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只是,孙儿心里有怨。”
“当年,孙儿所做的一切都被您当做是铺路石,给堂兄的继承大统铺了路,但是孙儿我又差在哪儿了呢?”
“我知道,您会说差就差在我不是嫡出,不是大伯的儿子,而是您的嫡次子汉王之子。”
“我也知道,嫡庶有别、长幼有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若是择优而取,虽是最佳方案,但却也不免会让后世子孙怀有不轨之心。”
“但是啊,您有没有想过,可能孙儿比之堂兄,并不亚于您比之建文皇帝呢?”
“新粮是孙儿让人带回来的,摊丁入地、即时候补以及考成法也都是孙儿提出来的,在内政这方面,堂兄不及我。”
“当年您御驾亲征,是孙儿力排众议筑京观,才换得了大明十数年的安稳,甚至换来了茶马互市的史上最低价格。”
“后来,孙若平安南、灭倭国,如今将大明的疆域扩大到了秦皇汉武都不能及的地步。”
“您说,孙儿差在哪儿了呢?”
说到这里,朱瞻壑将脑袋靠在了香案上,脸上满是苦涩的笑意。
“您说,您当年的感觉,会不会和孙儿如今一样?在懿文太子死后,在得知太祖高皇帝要立一个毛孩子为皇帝时,您有没有和孙儿今日一样的不甘?”
“不过啊,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正如您当年起兵靖难一样,孙儿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但是呢,孙儿向您保证,虽然孙儿觉得当皇帝很累,但既然做了,那孙儿必然会将其做好。”
翻身跪回了蒲团上,朱瞻壑再次磕了三个头。
“或许,大明仍旧会走回老路,但最起码,孙儿有信心让我们汉人不再受外族欺辱。”
……
日暮时分。
朱瞻壑站在养心殿的门口,看着内侍和宫女们忙忙碌碌的,他们在将里面的东西搬走。
对于孙若微,朱瞻壑已经没什么心思动手了。
孙若微的一生,一直都是在重压之下活着的,年少之时有老爷子压着,以至于她没能成为太孙妃,而是在老爷子的授意下让胡善祥成为了太孙妃。
老爷子驾崩之后,她的头上又有洪熙皇帝压着。
洪熙皇帝对孙若微的感官如何,朱瞻壑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那个大伯是不会忤逆老爷子的意思的,也就是只要他还活着,孙若微就只能是太子嫔,而不可能是太子妃。
再后来,洪熙皇帝驾崩,孙若微本该迎来属于她的辉煌时刻,事实上她也的确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朝着巅峰攀登,成为了皇后。
但实际上,如果不是朱瞻基勾结瓦剌,如果不是只有她为宣德皇帝诞下一子,如果不是当时的太皇太后没有办法,她也不可能成为皇后。
要知道,在孙若微之前,宣德皇帝的皇后是胡善祥,而朱瞻壑的世子妃是胡善淑,二人是亲姊妹。
虽然太皇太后张氏并不指望凭借着这一层关系得到些什么,但有总是比没有好的。
但是没办法,胡善祥只育有两女,没有子嗣,在宣德皇帝大限将至的情况下,唯有扶正孙若微,才能让朱祁镇的登基名正言顺。
如果在天有灵的话,看到如今这个结局的太皇太后张氏会怎么想?会不会后悔当初没让朱瞻墡以洪熙皇帝嫡子的身份继承皇位,而是选择了朱祁镇这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既然选择了,那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如今,孙若微仍旧活在重压之下,朱瞻壑的强势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辛辛苦苦运营了十三年,但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虽然短暂的得到过权力,但很快就失去了,最初复仇的目的也没有达到,如今更是连唯一的孩子都失去了。
孙若微怎么想,朱瞻壑不知道,他也不关心,他只知道是孙若微亲自开口,请求去裕陵为儿子守陵。
在没有宣德皇帝、没有太皇太后张氏,甚至没有正统皇帝情况下的孙若微,已经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虽然转接至目前为止她仍旧是大明的皇太后,但却已经没有了筹码,没有子嗣的她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因为没有人愿意将注压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身上。
或许正是如此,孙若微才选择了去给儿子守陵,以前的她将儿子视作是筹码,视作是获取权力的工具,如今,或许守陵才能让她的心好受一些。
对于这些,朱瞻壑并不在意,也乐得成全孙若微。
……
随着夜幕降临,养心殿里的忙碌终于是慢慢的停了下来,满脸憔悴、鬓生白发的孙若微从养心殿内走了出来。
如今的她,早已不复几年前的意气风发,中年丧夫又丧子的悲痛或许没有彻底击垮她,但也摧残得她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最后转身看了一眼养心殿,孙若微带着几分留恋,然后才回过头,对着朱瞻壑微微欠身。
自始至终,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朱瞻壑朝着东华门,孙若微朝着西华门,两人错身离开。
今夜,孙若微将会前往裕陵,而朱瞻壑则是会回到顺天府的吴王府中。
往日里无数人垂涎欲滴,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宫,竟成了无主之地。
——
皇帝驾崩,太后守陵,朝中政务暂由吴王代为处理,但由于吴王年事已高,再加上多年不处理政务,便由吴王世子朱瞻壑暂代。
腊月初十,在吏部尚书陈循和户部尚书夏瑄的牵头下,正统年间凡是有过贪墨、私通瓦剌以及侵吞军费等情况的官员全都被揪了出来。
当日,超过一千名官员被行刑,从抄家问斩到剥皮实草等刑罚皆有,而作为刑场的顺天府西侧的柴市,连续三天冲水都冲不散那浓重的血腥气。
腊月二十,朝廷宣诏,重立公羊学为官学,重启在正统年间被废黜的公羊士子,同时将于明年同步举行科举、武举与工举。
腊月二十五,朝廷宣诏,将会在皇宫的南大门大明门外处斩瓦剌太师绰罗斯·也先。
百姓们听闻此消息无不振奋,当日的大明门外百姓聚集,队伍绵延长达一里有余,将顺天城的长安街堵塞得水泄不通。
腊月三十,朝廷宣诏书,国不可一日无君,宣德、正统二位皇帝无嗣,洪熙皇帝嫡子之越王朱瞻墉在皇帝驾崩之时图谋不轨,意欲起兵南下,被襄王所擒。
襄王朱瞻墡自愧未能提前觉察瓦剌南下,于生擒越王之后自缢。
是以,当以太宗皇帝嫡次子之吴王高煦为帝。
然,吴王年事已高,且香州府之事务多年前已交由其嫡长子瞻壑所理。
是以,吴王世子朱瞻壑继临帝位,年号天明,尊吴王高煦为太上皇,昭告天下。
天明皇帝朱瞻壑即位诏书:一自正统十六年冬腊月三十日,告祀天地于顺天,其祝文曰。
天子臣瞻壑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厚土皇地祇昔。
我,皇考太祖皇帝当元季之乱,平定群雄,幼随太宗皇帝北征,安明天下三十载有余,开疆拓土,宇内无及。
然,祁镇嗣大位,效仿太宗皇帝之御驾亲征,为敌所俘,朱明天下危在旦夕,臣不得已,起兵北上……
……
翌日,春节,亦是天明元年元月初一。
乾清宫外的丹墀上,站满了等待的官员,目光看向乾清宫的殿门,脸上虽然是面不改色,但却仍旧能够看到他们眼中的期待。
没一会儿,太上皇朱高煦自乾清宫大门走来,缓缓地登上丹陛,来到了乾清宫的门口。
这时,乾清宫内,朱瞻壑头戴十二旒平天冠,每旒五色,玉珠十二颗;身着冕服,青衣五章、纁裳四章,宫九章,以及中单、蔽膝、大带、玉佩、小绶、大绶、袜、舄,手持玉圭,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在父亲期许的目光中,朱瞻壑微微一笑,缓步向前,立于丹陛之上,朗声说道。
“禀祖训,沿天规,前去社稷坛祭祀天地!”
……
全书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