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傻了一辈子,也当了一辈子的莽夫,在最后已经无心争位的时候,却下了一步绝妙的棋。
他前前后后安排的很是妥当,先是通过自己的护卫朱霖和朱凌的这层关系给朱凌下达任务,然后再让朱凌去世子护卫中寻找其他执行任务的人选。
甚至,为了确保任务能够完成,所有人,包括朱高煦,也包括朱霖父子三人,从始至终都在瞒着朱瞻壑。
因为,他们都是朱瞻壑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别人对于朱瞻壑的印象或许只有残暴,只有战争贩子之类的,但他们不同。
几十年的朝夕相处,使得他们很清楚朱瞻壑其实是一个外冷内热,对自己人很好的人。
别看钱勇等人现在没有官位也没有爵位,但那都是因为朱瞻壑如今还不是名正言顺的掌权者,一旦朱瞻壑上位成功,所有他曾经最信任的那些人都会得到封赏。
更何况,在不能赏官封爵的现在,朱瞻壑也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钱勇等人。
钱勇的儿子钱忠所接受到的教育是皇子皇孙级别的,就差进入宫中的大学堂了,除此之外吴王府每个月都会往三人家里送去很多的米面棉麻和银钱。
同样的,作为朱瞻壑近卫的世子护卫,在待遇上也堪称是当世最好,甚至就连先帝宣德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腾骧四卫都可望而不可及。
这一切,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从正面或侧面促进了这个计划的完成。
而当朱瞻壑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才刚刚赶到平阳府,还未渡过黄河。
临时搭建的营帐中,朱瞻壑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双手紧紧地捏着信纸,手背上青筋凸起,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甚至,就连他的胳膊也微微有些颤抖。
“所以,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是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瞻壑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朱平。
朱平没有说话,但那原本就低着的头变得更低了。
……
“我知道了……”
良久之后,朱瞻壑发出一声轻叹。
“你先出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是……”
朱凌低着头给朱瞻壑行礼,然后缓缓起身,和那个前来送信的世子护卫一同退出了营帐。
看着缓缓落下的帘子,朱瞻壑的眼神空洞。
是他对朱凌这个贴身侍卫的感情有多好、有多深吗?其实不是,最起码不全是。
朱凌是哪一年成为自己的贴身护卫了?朱瞻壑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那是老爷子靖难成功之后,而那一年他才五岁。
但现在,他马上就要步入不惑之年了。
三十五年了,朱凌作为他的贴身护卫已经三十五年了,小时候他还喜欢逗朱凌和朱平玩儿,因为那时候他的心态还没有太大的变化,更偏向于后世,而非这个等级森明的时代。
现在回想起来,朱瞻壑突然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其实挺过分的。
武功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人们臆想出来的产物,但武术是真的存在的。
想要做护卫,而且还是贴身护卫,更是汉王世子朱瞻壑的贴身护卫,别的可以不好,但有两点是必须要有的。
首先就是忠心,其次就是身手。
朱霖一家的忠心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光是朱瞻壑知道的这三十五年里,朱霖未曾背叛过自己的父亲朱高煦,朱凌和朱平没有背叛过自己。
而在身手方面,朱凌和朱平从小就要经受严格的训练,同时作为朱瞻壑的贴身护卫,朱高煦也会培养他们的忠心。
白天,有专门的人训练他们的身手,晚上,他们还得到朱瞻壑房间的外屋睡觉。
而那时候的朱瞻壑却很喜欢逗他们玩儿……
想到这里,朱瞻壑长叹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仍旧有些微微颤抖的右手,摇头苦笑。
朱瞻壑一直都觉得自己足够成熟,两世为人的经验让他的心态极为成熟,甚至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大明的所有人。
因为他的脑子里有这些人哪怕是再过几百年都想不到的东西,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未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在举手投足之间改变这个大明,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
事实证明,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而且还成功了。
可当一切都走到了这里,这个即将抵达终点的地方时,朱凌的慷慨赴死让朱瞻壑明白,他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心智不够成熟的人。
有人说,男人的成熟,其实就在一瞬间。
或者是一段感情的失败,又或者是一段感情的升华。
或者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又或者是亲人离世的悲伤。
以前的朱瞻壑认为自己足够成熟,因为他经历了别人所没有经历过的。
他可以在十岁的时候就冷酷无情地用草原人筑京观,让草原人一连二十余年都闻风丧胆。
他可以在十一岁的时候火烧中南半岛,让中南半岛生灵涂炭,让五个国家的原住民十不存一。
他可以在十一岁的时候远征倭国,为了自己的私仇,让整个倭岛上的所有人都为他心中的那份仇恨买单。
他可以毫无人性地让德里苏丹的阿三为他所发起的战争而冲锋,充当敢死队,死多少他都不关心。
他可以提早好几百年开始屠杀由肽人,甚至整个欧洲……
可直到现在朱瞻壑才明白,他其实并不成熟,他所做的那一切,其实不过是后世所带来的情感在加持之下的冲动。
那些事情,的确是他主动发起的,也看似是为他自己所做的,但实际上却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份情感,那份执念。
而现在,当朱凌为了自己能够顺利且名正言顺的登临皇位而慷慨赴死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朱瞻壑才真正清楚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现在的他,不仅能够在只言片语中掌控一个人、一群人,乃至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也会因为自己的欲望、困境以及未来等等因素,使得自己所重视的人为自己而死。
直到这个时候,朱瞻壑才发现,他一直都不够成熟。
……
是夜。
朱平站在营帐的门口,一脸担忧地看着不远处的朱瞻壑。
自得知朱凌身死的消息之后,朱瞻壑将他和传信的世子护卫赶走之后,就独自一人坐在营帐南面的山丘上。
直到天黑,粒米未吃,滴水未进。
从他成为朱瞻壑的贴身护卫到现在,他从未见过朱瞻壑这个样子,这让他有些担心。
但实际上,朱瞻壑只不过是在反思。
反思自己,也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坐在山丘上,看着天空中被遮挡的明月和星辰,朱瞻壑想通了很多的事情。
永乐九年,在他的建议,也是在他的促成之下,自己的父亲朱高煦放弃了多年打拼和聚拢起来的势力,举家前往云南就藩。
当时的朱瞻壑只是觉得自己的父亲在京中不会有更好的发展,太子之位注定是自己大伯的,并且牢不可破,同时老爷子也是一个拉偏手的裁判。
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其在京中浪费时间,倒不如放弃此前所积累下来的一切,远走天高皇帝远的云南,在那里重新做出一番事业。
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决定就凸显出了自己的不成熟。
人家大半个武将阵营都将你视作主心骨,或许他们也有从龙之臣这样的想法,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在不遗余力的帮助你,帮你去谋取那个位置。
但是自己呢?
一走了之,的确,这对当时的自己和父亲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反倒是一种解脱,但对于武将阵营呢?
从靖难时期开始算起到永乐九年就藩,十三年的支持,一夜之间就打了水漂。
这还不止,自文武分家以来,文臣武将之间的争斗就从来都不曾停止过,而且文臣一直都压着武将一头。
支持朱高煦这个代表了武将的幌子,这是武将们的希望。
然而,自己一家的一走了之,不仅带走了武将们的希望,还会让他们再次陷入被文臣打压的境地,甚至比以往会更加的剧烈。
除了就藩那一次,在对待皇位的事情上也是一样。
很多人都觉得朱瞻壑矫情,觉得他又当又立,既想要做皇帝,还想要名声,就和当年的太宗皇帝似的。
但实际上,朱瞻壑是真的对那个位置没有什么太大的执念。
对于皇位,朱瞻壑很早以前就摆正了自己的心态。
一直以来,朱瞻壑都是想当一下皇帝,过一下当皇帝的瘾就好了,实际上皇帝这个活儿有多累他是知道的。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每天都得提防着文官是不是要撬你的家底儿,提防着武将会不会拥兵自重,提防着有没有人在觊觎你的位置……
就算是这些情况都不曾出现,你还得提防着你手底下的官员们有没有仗着手里的权力作恶多端,欺行霸市,横敛暴征。
毕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当年,吴王一脉掌控顺天府,那时候的朱瞻壑虽然重心是放在西征欧洲的战场上,但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回来时,他还是体验到了当皇帝的感觉。
对此,他只想说一个字:累。
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折子,有听不完的意见,有层出不穷的情况。
所以,别人说他矫情也好,说他又当又立也罢,他从来都没有着急过,甚至还在确定朱祁镇大概率不会成长为一个英明的君主后决定撤离顺天。
但是,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决定会让多少人失望。
就好像朱凌一样……
想到朱凌,朱瞻壑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自幼陪着自己长大,或许在朱凌的心目中,自己注定会是坐上皇位的那个人吧?不然的话他可能也不会接受父亲的命令,为了自己能够顺利且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而选择慷慨赴死。
想到这里,朱瞻壑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因为久坐而有些麻木的双腿。
在后面一直关注着朱瞻壑的朱平见状双眼一亮,快步地走到了朱瞻壑的身后。
“世子殿下,炉子上热着饭食,您看您是不是先吃点?”
“朱平。”朱瞻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朱平。
“传令下去,让世子护卫挑两个马术精湛的先渡过黄河,前去寻找也先的军队。”
“经过朱凌的事情,也先肯定是被打草惊蛇了,在知道我们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后,他大概率会选择撤退。”
“当然了,如果他不撤退的话是最好的。”
“让人通知他,将大明皇帝和朱凌他们的尸首完完整整的给我送回来!”
“若是他听话,我考虑留他一个全尸,对于草原上那些有意归附大明的牧民,我也可以考虑采取怀柔政策对待。”
“但若是他不听话……那就让他等着被钉在北元历史的耻辱柱上吧!”
“到时候我将会以对待倭国的方式对待他们!一个不留!”
“是!”朱平猛地振奋,朗声回道。
……
看着朱平很是振奋地离开,朱瞻壑站在山丘上,居高临下地看着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做皇帝这件事,和他当初所想的不一样。
做皇帝,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甚至关系到所有追随于你的人。
以前的他不够成熟,想法也太过自私,总是认为皇帝他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
但现在他明白了,北宋的赵匡胤被黄袍加身,或许并不是他所找的一个借口。
……
随着朱瞻壑命令的下达,兴奋起来的并不只是朱平一人,整个明军大营都振奋了起来。
很多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振奋,但是看着周围人的振奋,他们也不由得振奋了起来。
在漆黑的夜色下,两道身影迅速地离开明军大营,朝着西方而去。
相较之下,此时此刻的也先就不是很好了。
在朱凌杀死朱祁镇后自尽于也先的面前后,也先就知道事情大条了,立刻就开始着手撤退。
当朱瞻壑收到朱凌身死的消息时,也先早就不在宁夏中卫了,此时的他已经快要撤退到亦不剌山了。
别看此前也先敢联合东察合台汗国,甚至是南下大明,俘虏大明的皇帝,但那都是他有应对之策的情况下。
正如他当初所想的那样,只要自己献上朱祁镇,再以弱势方的姿态臣服于大明,最起码朱瞻壑不会把事情做绝。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朱凌和朱祁镇虽然不是他杀的,但是说出去又有谁信?
而且最重要的是……也先很清楚,他并不是朱瞻壑所率明军的对手。
别人不知道,但他知道,因为在明军西征欧洲之后,尤其是平定东欧战场之后,就有很多逃难的欧洲人越过西伯利亚,进入了亚洲的北部,甚至是进入了瓦剌的活动范围。
从那些人的口中,也先得到了更多朱瞻壑的情报,也得到了白磷蛋、火油弹这种可以说是泯灭人性的武器威力。
没有人愿意死,更没有人愿意做无谓的牺牲……也先更是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