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丛丛陪着,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距在明月楼一别,雪棠已有七八日未见过沈离。
雪棠善于换位思考,回宫后细细思索一番,便想清楚了沈离反常的缘由。京都是大英的都城,城内繁华热闹却也鱼龙混杂,保不准藏着什么歹人,貌美的娘子出门最容易被人觊觎。
她运气好才得以全身而退,若真出什么意外,便是悔青了肠子也于事无补。
雪棠是个乐天派,从来不自苦,左右皇兄是为着好,便是言辞出格了一些也无可厚非。雪棠将这件事搁置下去,高高兴兴带着宫人到院子里投壶去了。
长乐宫宽绰,院内种着五颜六色的牡丹,葳蕤似锦。壶矢就置在牡丹丛中,投壶次数多了,便连箭羽都沾染上了牡丹的香气。
雪棠正投得入神,忽听院门被人推开,转过头,只见身穿青色长袍的霍青大喇喇进了门,内侍知晓雪棠厌恶霍青忙上前去拦,奈何霍青威猛无双,抬手一格便将内侍格倒在地。
眨眼的功夫,霍青便走到雪棠跟前,他生得高大,长长的影子笼下来,将雪棠遮了个严严实实。
面对虎视眈眈的男子,雪棠害怕极了,但她好强,坚决不允许自己在霍青面前退缩。
她攥紧手中的箭羽,横眉睨向霍青,故意将声音扬得又高又响:“你来长乐宫做什么,本宫不想见到你,你快些离去。”
她气鼓鼓的,自以为气势汹汹,却不知凭她的姿色,哪怕满脸怒容也是极娇妍动人的。
霍青只当雪棠在跟他耍小性子,也不恼,只勾唇轻笑一声,转而绕到雪棠身后,抬臂环住雪棠,伸手握住她的腕子,带着她将手中的箭羽抛出去。
他的右臂已废,只左臂用力,便将五支箭羽齐齐投到壶矢中。
霍青低头看向雪棠,开口说道:“臣在投壶方面倒是有几分见解,公主若喜欢投壶,臣愿倾囊相授。”
若是以往,一下子将五支箭羽齐齐投进壶矢,雪棠定会十分高兴,可想到那箭是在霍青的帮助下投中的,那喜悦便消失无形了。
且霍青的胸膛此时正贴着她的后背,双臂紧紧环着她的身子,因着离的太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那气味算不得难闻,却让她作呕。
被冒犯的怒火从心底一直蹿到天灵盖,雪棠恨不得将霍青千刀万剐才好,可只片刻的功夫,长乐宫的宫人内侍已尽数被太后的侍卫挟制,雪棠只能空着急。
她抬起小腿狠狠踩到霍青的脚背上,厉声喝道:“你起来,放开我。”
因着太过于气愤,她的声音甚至有些尖利。
没有什么比看着猎物在自己手下挣扎更让人兴奋,看着雪棠声嘶力竭的样子,霍青畅快极了,他松开手臂,懒懒站到一侧,对候在门外的侍卫吩咐:“把本将给九公主准备的聘礼抬进来。”
话毕,只见数十个侍卫抬着硕大的红木箱子鱼贯而入,那些箱子气派硕大,挨挨挤挤排了半个院子,十分扎眼。
雪棠气竭,指着霍青叱责:“本宫清清白白,和你半点干系都没有,要你的礼物做甚,你快些将这些箱子抬走,莫要给本宫添晦气。”
雪棠气急败坏,霍青却满目春风:“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的,公主不钟意臣没什么大碍,只要太后娘娘肯点头就成。
先帝驾崩已然要满三月,皇家以月代年,眼看着公主就要出孝期,臣自得早些把聘礼送过来,等着和公主喜结良缘。”
什么喜结良缘,他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雪棠恨恨地盯着霍青,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星子来。
霍青达到了目的便不再多言,又看了雪棠一眼,遂带着侍卫扬长而去。
“快、快点把这些箱子丢出去,要丢得远远的,本宫一眼都不想看到。”宫人已然恢复自由,雪棠铁青着脸向他们吩咐。
长乐宫里雪棠最大,她既发了话,宫人自不敢造次,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合力将装着绫罗绸缎、金银财帛的红木箱子往门外抬。
趁着宫人抬箱子的间隙,雪棠疾步走进盥室,三两下就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丢到了地上。
她隔着屏风对凝枝吩咐:“这衣裳被霍青碰过,我是再不会要了,你赶紧将这衣裳拿出去丢到火盆里烧了,便是那灰烬也要尽快倒出去。”
凝枝知道雪棠不钟意霍青,却没料到厌恶到了这个地步,忙躬身应了一声是,低声劝道:“气大伤身,公主莫要气了,万要以身子为重。”
听到雪棠嗡嗡地“嗯”了一声,凝枝方才离去。
热气氤氲成团团白雾弥漫在盥室内,雪棠仰头靠在浴桶边缘,默默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直泡得肌肤发了皱,她才踏出浴桶。
凝枝知道雪棠心里委屈,却又没法子开解,只取了一件稍鲜亮些的衣裳伺候雪棠穿上,雪棠喜欢鲜丽的颜色,自昭帝驾崩后,她一直穿浅色衣裳,素的仿若姑子一般。凝枝只盼着这件娇妍的衣裳能让雪棠的心情开些一些。
不料刚伺候雪棠穿好衣裳,坤宁宫的掌事太监赵庸便进了长乐宫。
“奴婢参见九公主。”赵庸虽做着请安的姿势,态度却十分桀骜,也不待雪棠叫起便自顾自站了起来。
他眯着眼睛,慢吞吞道:“太后娘娘有请,还望九公主往长乐宫走一趟。”
前脚把所谓的“聘礼”抬出去,后脚长乐宫便来了人,雪棠知道太后是要敲打她,虽万分不愿,却也不得不随着赵庸向长乐宫走去。
“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千秋永盛。”雪棠俯在厚厚的地毯上向王太后请安。
“你可真是有本事。”王太后一边说话一边将手边的折子掷到雪棠身上。
她也不让雪棠起身,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霍将军戍守边疆多年,战功赫赫,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他能瞧上你是你的福气,你不好生逢迎也就罢了,竟还敢把他准备的聘礼丢掉,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那折子恰好砸在雪棠的额角,雪棠的肌肤娇嫩如豆腐,当即就红了一片,她也顾不得额角的疼痛,抬起头来看向王太后,据理力争:“儿臣和霍将军并不婚约,又如何能凭白要他的东西?”
王太后没想到雪棠竟敢出言顶撞,声音不由又拔高了一个度:“哀家是你的嫡母,哀家想让你嫁谁你便要嫁给谁,哀家看中了霍将军,你就必须嫁给他。
至于婚约,待你出了孝期,哀家自会给你订下,你现在只需服侍好霍将军即可。伺候霍将军便是你的本分。”
王太后以雪棠的嫡母自称,又哪里有半点嫡母的体面,全然一副市侩嘴脸。雪棠知道和王太后是说不通道理了,索性便不再开口,缄默在原地。
王太后只当雪棠已然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遂不再多言,挥手将雪棠打发下去。
坤宁宫距长乐宫不算远却也算不得近,雪棠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宫人,那些宫人虽都恭恭敬敬向她行礼,她却知道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她额角的红痕。
女子的面皮宝贵,便是宫人犯了错,掌事姑姑等闲也不会在宫人的脸上做法,想她堂堂公主,竟被太后砸破了面皮,实在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雪棠木然地折回长乐宫,果不其然,她丢出去的红木箱子已被皇后的侍从尽数搬回院内,她连半句话都不待说,利落地反锁好房门,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霍青的马车大喇喇驶出宫门,行至鹊桥巷时,忽被人截住,那人的穿戴虽不起眼,气势却十分迫人。
“霍将军,颀王有请。”十一的声音不高也不低,马车内的霍青恰好能听到。
霍青连车帘都未掀,直接道:“带路!”
十一将霍青引进一所宅子,那宅子虽不豪奢,却极开阔古朴,穿过抄手游廊,霍青远远地便看到沈离坐于厅内的蒲团之上。
沈离眉目舒朗,头发半扎着披散在肩头,明明是极温润的打扮,偏偏让人觉得冰冷沁寒。
霍青眯起眼睛凝视沈离,眸中戾气横生。
他初初向雪棠求亲,便被人暗算,挑掉了右臂上的筋脉,他虽不知那人是谁,却知那人是为了雪棠才大动干戈。
凭那人对雪棠的重视程度,知晓他往长乐宫送聘礼,自会沉不住气浮出水面。只他万万没想到,将雪棠放在心尖上的人竟会是名满天下的沈离。
“颀王殿下与九公主倒是兄妹情深!”霍青睇着沈离,懒懒开口,声音中满含讥讽。
沈离迎着霍青的目光回视过去,慢条斯理道:“霍将军为大英戍守辽东十五载,是有功之臣,本王不想诛杀功臣,还望将军好自为之,莫要触及本王的逆鳞。”
逆鳞?沈离倒是毫不遮掩他对幼妹的心思。
霍青轻嗤一声,眸光愈发阴冷:“本将的手臂因九公主而废,便是为了那条废掉的手臂,本将也得将九公主娶到辽东。”
霍青的目光在他的右臂上一扫而过,心中戾气横生,睥着沈离道:“九公主仙姿玉貌、肤若凝脂,末将若将她娶回辽东,定当珍而重之,日日疼爱。”
沈离废了他的手臂,他便夺走他的心爱之人,霍青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沈离,体内淌过报复的快感。
屋内仿佛镀了一层寒冰,顷刻间便冷冽下来,沈离冷冷睨着霍青,下颌绷成一条直线,冷声道:“那就看霍将军能不能活到迎娶安宁的那一日。”
话毕,站起身离开花厅。他身旁的酸枝木案几,“咔嚓”一声碎裂成砾粉。
沈离踱到内室,沉声对十一吩咐:“把褚牧调回京都。”
辽东战线冗长,内有暴民蠢蠢欲动,外有羌族虎视眈眈,需有猛将坐镇方可保一方安宁。在除掉霍青之前,沈离需得做好万全之策。
十一对沈离的话从未有过异议,这次却难得的踌躇起来,他跪地规劝:“褚将军镇守的玉门关是边塞要地,玉门关现下虽无战事,却难保敌军趁着褚将军调离卷土重来。玉门关若失守,整个西疆腹地都将向敌军敞开。”
沈离自然晓得这个道理,但雪棠被人欺侮,他是半点忍受不了的。
沈离看向十一,低声道:“将褚牧调走后,让副将胡宴顶上他的缺。”
连后路都想好了,这便是不会再改变主意。十一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雪棠在屋内哭了大半个时辰,而后抽噎着睡去。一觉醒来已到黄昏,晕黄的光晕洒到拔步床前的立柜上,拉成细细长长的一道,平添几分寂寥。
雪棠凝着那道光晕沉思良久,而后慢吞吞拢上外衣走出房门。
“我的殿下,您总算出来了。”凝枝在门外守了一下午,看到雪棠无甚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姑姑,我想搬到皇兄那里去。”雪棠此时已冷静下来,说话时十分镇定。
凝枝虽不愿雪棠和沈离走的太近,可想到白日里霍青轻薄雪棠的情景就觉得胆战心惊,与其让雪棠受委屈,倒不如让她到衔云院避祸,有颀王坐镇霍青断不敢造次。
凝枝颔首,转身就给雪棠收拾好了细软,主仆二人抱着丛丛,一起向衔云院走去。
沈离正在用晚膳,忽听宫人禀告说是九公主求见,他点点头,让人放行。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雪棠就进了饭厅,她身穿烟霞色半臂齐胸襦裙,婷婷地站在沈离跟前,轻盈的像一朵云。
“皇兄,我能不能再在你这儿住一阵子?”雪棠凝着沈离,眸中亮闪闪的,满是期待。
“自然可以!”沈离指了指一旁的玫瑰椅,示意雪棠坐下说话。
雪棠生的好,肌肤仿若上好的羊脂玉,半点瑕疵也没有,是以额角的红痕格外突兀。
沈离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沿着红痕外沿轻轻拂了一圈,漆黑的眸子里跃动起愤怒的火焰,声音却依旧温润:“这是怎么回事?”
雪棠将白日里发生的事如实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我是再不敢独自在长乐宫居住了,以后住在衔云院,万事都要倚靠皇兄。”
话毕,屋内陷入一片静默,安静的落针可闻,唯能听到二人清浅的呼吸声,片刻后,沈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再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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