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月色朦胧,天外星辰零落点缀着几颗,闪烁不定,眨呀眨呀,仿佛是那童稚明亮而澄澈的眼睛。
窗前,晚风薰暖,树上枝杈影影绰绰,无人撩拨,浮动不停,摇啊晃啊,宛若是那美人神秘而袅娜的身影。
唐离怔怔地站在门旁,不敢抬头看父亲唐生书的脸色,一双小手只是不停地揉搓着衣袖。此时,他的两只耳朵里,一只进的是墙外蛙声,另一只进的是墙角蛐蛐叫,哪里还顾得上父亲瓮声瓮气念叨些什么。
大概说得口干舌燥了,唐生书长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但见其:铁面剑眉,狮眼之形粗犷,虎耳之廓残缺,鲫鱼口难紧抿,胡羊鼻大且长,倒似金刚怒目。
见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唐离方敢缓缓地抬起头,可抬了一半,又慌忙低了下来。“罢了!你既然选择走这条路,便不要回头。”
唐生书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院子里走去,没几步就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唐离握紧了拳头,暗暗下定决心,要在悟无宗好生修行,不求扬眉吐气,但求能让自己的父母引以为豪。
三日后,破晓,唐离背起算不上沉甸甸的包裹,早早离开家门,安步当车,奔向位于村子东面的钟灵山。
荒山野岭,杂草丛生。山坡不很陡峭,也不蓊郁,没有什么参天古木,倒是密布着许许多多的大块白石,如阶梯一样层层叠叠。唐离陟彼山冈,白色的罗衣荡在胸口,下裳不时被密密麻麻的荆针棘刺给缠绊,如衣带鞋绳一般。
换腿转脚,欲酸还疼,可如此地小心翼翼,每走一步,还是会有针扎芒刺般的感觉,不大一会,他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依然咬牙爬上了山坡。
站在岭上,观山眺水,天边的溶溶江流,如斗折蛇行,但见水天一色,顿时忧愁烦恼全空,周遭葶花蒴果,身旁馝馞玲珑,时而嘤嘤禽鸟,时而嗡嗡昆虫。
小憩片刻,唐离继续前行,接下来的路,和方才上山之时截然不同,他的每一步都踩在了绿茸茸、松蓬蓬的草丛上,柔软而舒服,下山的这一路上,随处可见酸溜溜的腐烂浆果,以及臭烘烘的瘪裂屎粪。
唐离忽然感到口渴,便伸手从歪树上摘了一枚野果,胡乱地在胸襟上擦了几下,就张嘴啃上一大口,咀嚼开来,不由挤眉弄眼、龇牙咧嘴,便自语道:“树上的浆果娇艳欲滴,看起来很好吃,可到了嘴里却是这般酸涩。”
没走多久,又路过山坳里的几户简陋人家,邂逅古道旁的几位淳朴瓜农。数十米见方的池塘里,游着嘎嘎叫的鸭子。三五尺之高的土墙内,响起咯咯叫的鸡鸣。还能见到一条曲曲折折、长满芦苇的小溪,那里有蜻蜓点水,泥鳅潜底,那里有女人河边捣衣,老头树下乘凉,那里还有牛儿哞哞叫,狗儿汪汪叫。
山重水复,转弯拐角还有路,柳暗花明处,一望无际,尽是绿油油的禾田,看样子,接下来将有很长的一段平芜地带要走。想到这些,唐离健步如飞,途中还偷偷爬上一辆老马破车,那马车上塞满了茅草,他趴在厚厚的草堆里,仍然能感到颠簸,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唐离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静悄悄的篱笆院里,锅底大的天空,黑压压地笼罩过来,让人闷得喘不过气,只觉心烦意乱,恨不得能用指头,把“锅底”捅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不远处的犬吠声断断续续,唐离肚子也饿得跟着咕咕乱叫,环顾四周,不见这主人家里有什么灯盏烛光,想必他们都已安歇入眠,唐离便小心下了马车,蹑手蹑脚到那狼藉的柴房里,饥不择食,胡乱摸了些残羹冷炙,吃完又乖乖地爬回到草堆上,睡了起来。
风凉露重,刚过五更天,唐离就在一阵鸡叫声中,坐了起来,惺忪睡眼,滑下草堆,翻出篱笆墙,继续赶路,朝向那被白云染红的天边,一如少女羞答答的脸,那太阳将要升起的东方,也就是钟灵山悟无宗所在的地方。又走了二三里路,天色渐亮,一条巍巍矗矗、郁郁葱葱的山脉便映入眼帘。
“太虚山系!”
一只雄鹰盘旋在蔚蓝的苍穹,发出尖锐的鹰唳,摄人心魄,唐离停下脚步,翘首以望,他多么渴望拥有一双丰满的羽翼,可以鹰击长空,展翅翱翔。须臾,又踏上了一条羊肠小道,道路两旁不见高过人的草木,种种蛛丝马迹表明,那是被人砍伐修剪过的。
此时,红彤彤的旭日挂在东方,又大又圆,锅盖一般,不用说,今儿又是个大热天。果不其然,还没到正午,就热得能把草木烤焦,此时的物候,正值那骄阳似火的夏季。唐离抬起头,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刺得他睁不开眼睑。
唐离一边赶路,一边时不时用袖头擦拭汗涔涔的脖颈与脸颊,他不敢懈怠,即便钟灵山就在眼前,然而,望山跑死马,行百里者半九十,于是乎还得硬着头皮接着上山。山岭上尽是沙砾土石,再铺垫上一层半青不黄的松针,走上去,路就越发显得滑溜。
走着走着,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两棵大人手臂般粗的松树,一张不规则图形的蜘蛛网结在中间,挡住了去路,上面趴着一个红色的大蜘蛛,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有毒。
唐离小心地弯腰侧身绕过,没走几步,又停下,原来前面又没了路。他一只手挠了几下被蚊子叮咬过的腮帮,左右张望着,企图寻找有可能蹚出的山路,可大抵只有望不到边的茅草,一绺枯黄,一绺翠绿,那些茅草差不多有肩膀高矮,熏风吹过,沙沙作响,确乎有些瘆人。
唐离惶恐有毒蛇蛰伏其中,就折了根木棒,在荆棘丫叉中打草前行,汗水顺着额头,翻过眉毛,滑入眼角,阵阵涩痛,又匆匆用衣袖拭了拭,继续前行。
山上除了热就是热,唐离拖着被朝露打湿的裤腿,在坎坷的山路上迤逦前进,走了一会,忽然感到腹中作呕,就赶紧找了个荫蔽之处,席地而坐,一股凉风吹拂胸膛,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身体舒服了很多,又翘首望日,阳光隔着粗壮的树冠照射到地面上,留下几片树叶的影子。
唐离忽然觉得,这里除了热,风光还算旖旎,草木还算葳蕤,有苍苍松,泠泠泉,有红身蚂蚁,有绿头苍蝇,还有蝴蝶结大的蝴蝶,有鸟喳喳叫,虫吱吱叫,倒颇有趣味。
可崎岖的山路太过难走,终究是走不动了,就寻了块大黄石,那石头上长满青苔翠藓,可他顾不了这么多,索性一屁股坐上,大口地喘气起来。
沾了花粉的破旧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渍浸透,穿在身上黏糊糊的,唐离脱了下来,晾在茅草上,□□裸的脊背上才有一丝凉飕飕的感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瘦削的脊背就被风干了,唐离打了个喷嚏,感到了一点微凉,歇得也差不多了,就起身去拎衣衫。
“呵呵”
不远处的一株大树后面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唐离吓得一个哆嗦,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背着竹篓的短褐少年,正站在他的正前方,端的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再搭配上古铜色的皮肤,显得整个人精明强干。
“你——你笑什么?”或许在侥幸地战胜萧坎后,唐离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他胆子变大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大了不少。“我笑你身上好白又好瘦,就像那褪毛的柴公鸡!呵呵——”说完,短褐少年又合不拢嘴地笑了起来。
唐离眉头一皱,觉得面前的这个家伙不可理喻,就把衣衫拎了起来,抖了两下,甩手往肩膀上一搭,欲继续赶路,刚一靠近那短褐少年,便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药草香气,想必是那竹篓子里散发出来的。
唐离侧过脸,目光瞥过,但见里面塞着些五花八门的药草,有能消肿止痛的,白花泡桐的断根;有能祛风除湿的,荨麻的全草;以及有止痒功效的,粉红色的田旋花等,林林总总,唐离都能一目了然,虽然他没有上山采过药,但这些东西都在梦境里出现过,或许是因为那帛书的关系,所以,如何根据植物的根、茎、叶、花、果实、种子,来鉴定药草的名称,对他而言,倒是易如反掌。
“等一下,你认得这些药草?”短褐少年惊诧道。唐离闻声,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吭声,搁以往他肯定会使劲点头,不过,自从经历了和萧坎的摔跤,唐离潜意识里觉得,别人问话时,沉默不语的才是强者。
“喂,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遇到也算缘分,不如交个朋友吧!对啦,我叫宋辞。”
唐离突然立在原地,自语道:“朋友?”是的,他从小到大并没有什么朋友,他总是躲在屋子里读书,或者一个人呆在院子里晒太阳,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去钟灵山顶上看一看日出。
“这个人一定经常能在山上看到日出吧!”唐离暗忖,停顿了半会儿,回道:“我叫唐离。”
宋辞笑嘻嘻道:“你这是打算去钟灵山上的悟无宗修行么?”唐离甚是讶异,暗想这个家伙为何什么都可以看出来,难道是个占卜半仙儿,不过,既然都是朋友了,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就点了点头,两人边走边聊。
“这么巧,看来咱们俩真是有缘,不如结拜为兄弟吧?”宋辞道。“兄弟?”唐离嘟囔道,又上下打量起眼前的这位采药少年,只瞧那宋辞步伐矫健,腰后束带上斜插着一把绳索,若隐若现,那绳索一头系着钝器,形状有点像十八般兵器里的流星。见其背负着塞满药草的竹篓,还能在荆棘密布、薜萝牵绕的山岭上如履平地,唐离内心的钦佩油然而生。两人一拍即合,摘了些野花浆果,就地仰天跪拜,自此结为金兰。
“唐离,我很好奇,你为何打算去悟无宗修行,据我所知,那里的修行可是很艰苦的!”宋辞头也不回道。
唐离沉吟了一会,答道:“为了变强,我从小就被同龄人嘲笑,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胆小鬼,他们不和我玩,我也不愿意和他们玩,所以,当听你说出‘朋友’两个字,我觉得那意义非凡。”
“原来是这样,如此一说,咱们俩算是同病相怜,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街坊邻居,他们讨厌我一身的药草味,把我当成异类,无可奈何,唯有采药使我如痴如醉,对啦,看你之前的神色,你似乎对那些药草很懂咧!”
唐离不尴不尬地挠了挠头,没有把神秘帛书提起,只说自己的父亲谙熟药草,精通医术。他渐渐发现,眼前的采药少年果然与自己意气相投。宋辞也有同样的感觉,惺惺相惜的两个人开始变得无话不谈。
“这样啊,我痴长你三岁,你以后要喊宋大哥,嘿嘿——”宋辞揶揄道,“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还有所顾虑,进了悟无宗之后,会过得不快乐,你想想,我这样特立独行的人,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那里条条框框太多,而且修行一定也会很枯燥,可如今有你陪着,便无后顾之忧了!以后咱们俩兄弟可要相互照顾啊!”
唐离听得心头一热,正欲发自肺腑地喊声“大哥”。忽然,一阵狂风刮过,周围草木震颤,随之而来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