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祥宫今天很热闹,太后不知来了什么兴趣,让人一个一个隔着屏风说话。
但是只让十二岁到十四岁之间的,年纪再大一点,她不要。
说也不让说别的,只让说‘见过贤嫔主子’,许多人或许很好奇,为什么要这样?也就她跟随时间久了,知道许多内情。
这是太后和惜花管事的初遇。
太后刚入宫时被封为贤嫔,不受宠,随便找了个小院安置她。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惜花找上她,说要改变她的命运。
时间越久,太后便越爱说起从前,一遍又一遍,还写在纸上,每天看每天看,她说她记性不好,怕忘记了。
说给她们听,是希望她们也记得,然后再说回去给她听。
她想一直记得有这么个人,如菊似竹,皎若皓月,干净的胜过落在屋檐上的雪,叫人只敢看,不敢摸,怕体温将雪融化了。
“太后娘娘,时隔多年,那人也该长大了,如今怎么说也有十五六岁,不若将十五六岁的太监也叫来试试?”
方才瞧了许多个,每一个太后不是嫌弃声音太粗,就是太尖,或是少了那股子味道,身形瞧着也不像,一连看了一二十个,都没瞧中。
说是看看今年新入宫的太监如何,挑两个到跟前伺候,这都挑了多少个了?
如今的覃家失势,不似从前,方才她去要人的时候杂役处脸拉的老长,不情不愿给塞了几个。
这还是看在皇上的面子,覃家没了,但是皇上待长祥宫一如既往,不让人克扣银两,吃喝用度上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逢年过节皇上也会差人送来几样东西。
但是丞相到底是太后娘娘的爹,味道还是变了。
太后也开始自暴自弃,每日不是饮酒,就是沉浸在过去,思念成疾,索性在其他人身上找那个人的影子。
看身形,气质,声音,只要有一样相似,她便会留下来。
“十五六岁的惜花吗?”娆玉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十五六岁的惜花什么样?”
她没有见过,也想象不出来,惜花不可能像她想象中那样。
她想象中的惜花温柔,没那么冷漠,也不会说些伤人的话。
以前不觉得,现在每日琢磨,句句戳心。
她到现在还记得有一次她在御花园喂鱼,旁边路过两个小宫女,一瘸一拐,说挨了板子,没有钱拿药,上次有个人就因为挨了板子后没有药用肉都烂了,最后人也死了。
她俩很担心,自己会不会也这么死了?
她听进去了,让身边的侍女拿些银子给她们,本来只是一件小事而已,没什么让她留意的,她一盒鱼食快喂完,才想起来不对劲。
就在不远处罢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喊了一声,没听见回应,反而瞧见地上多了一道影子,那影子举起双手,似乎拿了一块大石头朝她砸来。
她当时害怕极了,一动不敢动,后来只觉得胳膊一疼,被人拉了一下,之后有落水的声音,不是她落水,是她身后那个砸她的人,似乎被人一脚踹进了池塘里。
黑暗里又冒出一道影子,手里拿着匕首,蓦地朝这边迟来,惜花带着她不方便,她又笨,不知道躲闪,像个包袱似的,反而害的惜花肩上挨了一下,幸好那人也被解决了,踹进了池子里。
惜花说她们是行凶的,还带着武器,不敢声张,没办成事,有人会处理她们,不用管,她俩跑掉就好。
跑是跑掉了,但是惜花肩膀流血了,她想替惜花包扎,惜花说她的一双手是给男人看的,不是用来做粗活的。
她当时便憋不住,哭出了声,惜花又说,她是皇上的女人,没有资格替别人哭。
他有时候真的冷血到了极致,一点没有在这种时候安慰人不说,还往她伤口上撒盐。
可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人,叫她念念不忘呢?
“再让杂役处挑几个机灵些的过来,十三四岁左右的。”她只记得十三四岁左右的惜花,再大一些的她真的想象不出来。
应该会比十三四岁时的他还要令人惊艳吧。
但是宫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人,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其实有时候她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根本没有这样的人?
但是语嫣和其他人也都说见过,那应该没假才是,为什么那人凭空消失了?
语嫣领了命令,犹豫片刻还是出门去找人了。
其实她想劝太后来着,但是想想太后已经一无所有了,不能连缅怀过去的权利也给她剥夺了,那样她会很痛苦。
她去了,娆玉便拉着另一个人继续讲曾经,她太怕了,怕自己忘记。
以前没这种感觉,后来有一次,语嫣给她做汤,她笑着说,惜花也总是给她这样煲,炖一两个时辰,每次里面都会加……
加什么来着?
她忘记了?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害怕了,怕自己忘记。
她给身边的人讲,确实有让别人替她记的意思,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她拥有过这么好的惜花,不告诉别人?别人怎么知道?
语嫣很快回来,身后带了四五个小太监,娆玉让他们一个一个来。
第一个隔着屏风便觉得他在害怕,颤颤巍巍,一开口,声音都在抖。
娆玉扶额,“换一个。”
她不喜欢胆子小的,因为惜花胆子很大。
那屏风后很快换了人,第二个一上来便讨好道,“奴才见过贤嫔主子。”
殷勤劲太明显了,惜花从来没这么说过话,他一直死板的厉害,历来古波无惊,连笑都不会。
很奇怪,相处了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笑过,就算她拿雪球砸他,背后捂他的眼睛,让他猜是谁,故意摔跤逗他笑,也没见他笑的。
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的教她怎么勾引人,怎么跳舞,怎么吸引皇上的目光,就连床上也要掺合一把。
面无表情听她嘤嘤呻.吟,完了认真的评价她哪里叫高了,哪里低了,哪里过于敷衍。
一个女子,脱的只剩下薄薄一层,躺在床上,含情脉脉的看着他,他居然也能面不红,心不跳,继续低头记下她做错的步骤,让她下次修改。
他还是男人吗?
莫不是去了根,连心中的杂念也去了?
可是她明明有看过太监偷情来着,还有的太监找人对食,明明也是有需求的,为什么就他特殊呢?
不合情理。
娆玉蓦地捏紧了手底下的毯子,被语嫣瞧见,低头小声问她,“怎么了?”
娆玉摇头,“没事。”
她目光重新放在屏风上,“换一个。”
语嫣明白,挥挥手,让下一个人上,今儿总共来了四个人,这一个要是再看不上,就只能指望最后一个了。
最后一个——应该有点希望。
“奴才见过贤嫔主子。”
娆玉躺在贵妃椅里,人稍稍精神了些,“声音倒是有些别致,不过……”
不像他。
再好听,不是他也白搭。
语嫣懂事的将人挥退,让最后一个人上。
这个人和旁人不同,只微微低头,没有行礼,直接道,“奴才见过贤嫔主子。”
娆玉陡然坐起身,瞳孔微微放大,里头多了些吃惊和不可思议。
身形像了,声音也有点像,不过还缺了些火候……
“再说一遍,声音稳一点,慢一点,不要急,也不要躁。”边说边朝语嫣看去,眼中藏了丝埋怨。
杂役处教出来的太监不敢这么无理,就算不怕她,跪还是会跪的,但是这个直接像当初的惜花一样。
当初他俩见面时的场面,她告诉过语嫣,连自己当时的好奇和不解等等心里的想法也告诉了她,她故意教这个人模仿当初的惜花。
娆玉看出来了,但是不忍心打断。
“奴才见过主子。”
兴许是以为自己哪里惹怒了她,第二遍声音比方才还不稳,又强装镇定。
其实声音细细听去也没多少像,只是方才那个景儿,就像故事重演一样,叫她一瞬间想起了惜花。
“重来。”她耐心的引导,“不要怕,今儿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哀家都恕你无罪。”
那人宛如得了赦令一般,果然不慌了,清了清嗓子,重新道,“奴才见过贤嫔主子。”
虽然不慌了,但是声音里带了些喜色。
惜花怎么可能让别人听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心情是好是坏?
虽然是个太监,但是高冷异常,比主子还像主子,有时候她都要受他的气。
比如说吃多的时候,或是偷懒的时候,偶尔贪玩,也会被他严厉管教。
她有时候想想也会为自己觉得憋屈,他俩是合作关系,又不是上下属,明明她可以反驳然后呵斥惜花,但是每次到了嘴边,都硬生生憋了下去。
以前也是个有脾气的少女,自从遇上他,变怂了许多。
“声音收一点,不要刻意尖利。”
花溪的声音很特别,少年音,带了点磁性,又藏了丝女孩子的清脆。
“像女孩子一样,有一点轻柔。”
不知道那句话戳到了语嫣,语嫣精神一震,“差点忘了,太后娘娘,皇上回宫后不仅撤掉了……”
本来想说丞相来着,怕太后娘娘伤心,索性改了口。
“许多官员,还带回来一个女子。”
娆玉挑眉,“女子?”
“恩。”语嫣如实道,“听说长得极美,但是蛇蝎心肠,仗着以前在冷宫里养过皇上,皇上垂怜,便肆意妄为,刚来宫里已经得罪了很多人。”
娆玉不感兴趣,没有接话,让那个小太监继续调整。
语嫣没有汇报完,瞧她兴致不大,考虑要不要讲下去,想来也就只差一点了,索性把它一鼓作气说完。
“ 听长明宫伺候的人说,皇上一直喊她花溪,很亲密的样子,您说他们会不会……”觉得他俩之间很有问题,毕竟相差的也没有多大。
小皇帝十二,那个叫花溪的,今年十八,只差了六年,没有隔阂,又是孤男寡女,难免心生情愫。
娆玉蹙起眉,“真讨厌。”
和她家惜花起差不多的名字。
惜花,花溪。
那小兔崽子故意的是不是?
小兔崽子是认识惜花的,也知道她喜欢惜花,特意膈应她?
真想跟她闹翻不成?
也是,覃家都没了,她那点恩也早就还完了,现在的她算什么?
“花溪,惜花……”语嫣也意识到不对,“名字差不多哎,就反了过来。”
她突然惊醒,“你说她们有没有可能是一个人?”
啪!
娆玉手里刚要拿的茶杯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花溪,惜花,一个人?
这可能吗?
不可能啊,俩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难道其中一个是假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