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歌猛然回身。
朱红门框内,危长瀛一袭灰衣道袍,负手而立,一张玉白菩萨面,看不出年岁,眉心朱砂殷红,一身不入尘的仙风道骨。
容粉忽然理解了前世钟离姣的痴情不悔。
这样的一个人,文可提笔安天下,武可立马定乾坤,多智擅谋,强大到无有媲美者,任是无情也动人。
只可惜,这样的圣人皮囊下,是活阎罗的身,她迈步向他走去:“师傅,阿九来了。”
危长瀛见她眉目谄媚,便转了身。
这小丫头,狐狸心性,十话九假,口腹蜜剑,若不加以矫正,她敢把天地捅个窟窿。
容歌入了门,很是贴心关了门,走上前,笑吟吟地看着端坐在书案后的危长瀛,甜甜问:“师傅啊,您可是拿定主意,要教阿九天魔功了?”
危长瀛自书案翻出自己早年编纂的一本心论,递给她,淡声道:“先把这书抄上三遍,将字练好。”
容歌瞧着褐色书皮的澄心论,又去瞧危长瀛,面上笑意尽数敛去:“阿九可不想做什么出家人,更不想抄什么心经。师傅若不愿教阿九,何不直言,阿九另有良师,不差您一个。”
容歌扭头便走。
这脏心烂肺的老道士,怕不是诚心渡她出家做女道士,抄心经,她是抄心经的人?她是提剑杀人的人!
危长瀛并不理会她,直至她莹白的手掌,触上朱色的殿门,方才淡淡道:“澄心经为天魔功入门心法。”
容歌正欲打开门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展颜一笑,软声道:“师傅,似这等重要的话,您下次早些说嘛。”
容歌静心抄经的第二日。
顾成邺练完功,一身劲袍自外间阔步而来,向危长瀛行过师礼,去看坐在危长瀛对面矮桌后,认真抄心经的容歌。
见她以掌握笔,姿势很是别扭,便走上前。
但见矮桌上,铺着写满字的宣纸,歪歪扭扭的字,形状各异,同样的字,在她手里,每次写出,总能以一种清奇的形状呈现。
顾成邺微微躬下身,似要确认下这的确是她写出的字。南地纪家纵非百年士族,也不至于短了银子,请不起先生吧?
容歌近日只感字体进益甚大,在她眼底,这字好歹保持了同样大小,不至于一个大一个小了,故而很是满意。
便抬眸,问顾成邺:“师兄,可觉师妹这字不错?”
生于天家的顾成瑞,饶是习惯了口不对心的言论,看着桌面上的字,也难发自内心称赞上了一两句。
正在这时,安之意在门外扬声喊道:“太子殿下到——”
容歌微蹙了眉。
顾成瑞不是应当在京师吗?
顾成瑞一袭便袍,撩袍迈入门槛,走前向书案后危长瀛行了师礼。
径直来到容歌身前,挤走顾成邺,看着桌面上铺满的宣纸,仔细看了看那字。由衷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见,殿下这字愈发进益,写得愈发好了。”
容歌瞧着龙章凤姿的顾成邺,又去看芝兰玉树的太子殿下,放下笔,站起身。
要么两世都是顾成瑞能做皇帝呢,死心眼的顾成邺,至多凭借军功,在他死后做个摄政王罢了。
容歌不理会顾成邺,示意顾成瑞随她来。
两人来到廊檐无人处。
容歌蹙眉问:“你怎来了?”
顾成瑞笑意隐晦,附她耳畔轻声道:“闻听皇后受了些伤,外人为皇后上药多有不便,朕不辞辛苦前来为皇后上药。”
容歌眯眸一笑,握住了顾成瑞手腕,狠狠一攥。顾成瑞听到腕骨崩裂声,痛得面色一白,后退半步。
容歌抬脚踩在他锻锦银靴之上,狐眸噙笑看他:“顾成瑞,哀家可不希望你我合作时打什么哑迷,这样只会于你不利。”
顾成瑞额际沁了冷汗,强忍痛,笑道:“爱后,你我夫妻三年,同得重生,再度合作,何需打什么哑迷。”
容歌踩着顾成瑞的脚尖微一用力,顾成瑞笑意一僵,只得咬着牙,吐露来意:“父皇病重,朕来寻爱后寻良策,平安顺位。”
容歌闻听这话,松开他腕,挪开了脚。
前世这时,她即将下嫁顾成瑞为太子妃,彼时她握麒麟军在手,朝堂上多有支撑顾成邺登基者,皆畏她手中麒麟军。
然,她重生后改变了过去。
今生的她,并未有麒麟军在手,纵有公主地位,到底是个女儿家,朝政之事岂容她来插手。
更何况,今生的顾成邺与前世不同,他沉稳练达,长袖善舞。一旦圣祖帝驾崩,支持顾成邺的党派,必然要阻拦顾成瑞登基。
保皇党与在野党,从来势不两立,危长瀛必如前世般,坐看风云起,只要不危及社稷根本。不管是顾成瑞登基还是顾成瑞登基,他都会是帝师,凌驾皇权之上。
容歌觉出有些不对处,眸光一沉。
忍痛揉腕的顾成瑞,对上那双深沉的狐眸,面上挂上温和笑意。
容歌笑问:“你几岁重生?”
顾成瑞笑答:“三年前。”
容歌向他迈近一步,盯着他咽喉处,继续问:“哀家死后,发生了何事?”
顾成瑞被她盯得有些冒冷汗,忙道:“爱后,此处不宜详谈。”
容歌本不愿带傅成瑞来自己寝卧,但这天家园林,被一众学生住满,只得挥退下人,把傅成瑞带了进来。
殿门关阖。
锦袍太子,眉目俊美,见容歌端坐在榻一身凤威,心知她不喜拐弯抹角,便娓娓道来她身后事。
白绸蓬窗,天光透过绸缎,从明亮来到昏黄,最后泯灭于黑暗。
灯烛如豆,男子身影倒映在蓬窗之上。
容歌长而卷翘的凤睫轻搭在眼帘,敛下了清润的狐眸,仅为眼睑留下一片弧形阴霾。
她死后,危长瀛被老妖婆一剑贯穿心肺,沥国天子竟以挖地道的方式,在皇宫地下藏了二十万大军。
那场大战,顾成邺死了。
危长瀛以重伤之身,携弟子灭十万大军,老妖婆、大沥天子被危长瀛所杀。
仅一年,天下大统。
危长瀛重伤难逃天命,孤身死于见生观。
顾成瑞因中了拂衣之毒,择选南昌仁、良方居辅佐幼帝,与她合葬帝陵。
胜天者,为天命所杀,天下一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各有归宿。
容歌喉间莫名有些干涩,艰涩问:“丞相,他……”
她看到自己的归宿,将全部亲信留给了卫东篱,仅剩的那一万麒麟军,可护得了他安全?那样的战乱,他一介文人,能否安然无恙?
顾成瑞安静看着她。
麒麟立地香鼎,丝丝白雾钻出空隙,幽幽升入半空,最终淡尽归寂。
他声音冷如寒冰,带着残忍地低沉:“丞相为国尽忠,朕赐了他与元妻合葬。”
容歌倏地抬眸,隔空一掌掴在他脸上。
芝兰玉树的太子,被这隔空一掌打偏了头,唇角缓缓浮起笑意。
带着半边面突兀肿起的巴掌印,迈步走至她前,看着她寂冷的狐眸,一字一顿道。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丞相一生清正,朕赐他鸩酒,全他忠正之名,是为成全他。”
容歌寂冷看他,再度抬起手。
顾成瑞一把擒住她腕,眸底满是阴鸷:“你是朕的皇后,与朕拜过祖,同册过大典,受过百官朝拜,纵死,你也要随朕合葬入帝陵!你嫁顾成邺,朕不怪你,可你竟背着朕,与他行下苟且之事。朕不将他千刀万剐,便是念了旧情!”
容歌喉间涌入铁锈气,眸底寂冷被一瞬击破,心若被撕裂剜去了血肉,只余乌漆漆的黑洞。
是她错了,是她心慈手软,她早该杀了顾成瑞!
顾成瑞阴鸷的眸,看着她眸底悲恸,冷冷道:“别忘了,你前世在父皇面前发过什么誓,容歌,朕容你前世情,却不容你今生仍念着他。”
容歌眸底再无悲恸,一脚踹他跪在自己面前,一把扼住他脖颈,袖间银针滑入指尖,狠狠刺入他心口。
前世她可于老妖婆手中救下他,今生他纵做了天子,她亦敢杀他!
顾成邺被她掌扼住咽喉,不见慌乱,阴鸷的眸平静看着她,仅是微动了一下唇。
“卫东篱。”
容歌双指夹着一根一指长短的银针,银针已然刺入顾成瑞心口近半,看到他微动的唇,面色一变,抬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银针收回袖间。
顾成瑞被那一脚踹中胸口,立时躬身呕出一滩暗红血迹,看着那滩暗红血迹,缓缓地笑了。
“皇后还是如此开不得玩笑,朕如何敢动丞相,那可是皇后的心上人,天要杀他,皇后亦会将他救回,朕可没那么蠢。”
他捂着胸口,艰难地站起身,唇带血迹,踉踉跄跄后退着,如癫如狂地大笑起来。直至身子抵在朱门,似笑到无法直身,躬着身,带着未尽地笑意道。
“他怎会死,他是清贵之臣,朕的幼帝还需他辅佐。只可惜皇后死太早了,朕可是亲眼所见,咱们的丞相见皇后尸身,笑你死得好,他父仇得报,为何不喜……”
容歌冷汗旁观他的癫狂。
她死后,前世之事仅顾成瑞知,真相如何,她总有别的手段得知。
倘若顾成瑞真杀了卫东篱,她并不介意效仿危长瀛,亲手把他千刀万剐!
更不惧,谋反做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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