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歌重生的第四年,是大懿建国的天启十一年,这年,她及笄。
若从上辈子算,她还有半年就要做皇后了。三年皇后,五年太后,上辈子的她,死时不过二十五岁。
上辈子的她是恶人,这辈子却想做个好人了。日后,她不再杀人,不再行恶,再不与圣人做对了。
所以,这辈子的她,十一岁认亲做了麒麟郡主后,远离了京师,来到了这曙光府,成了粮商。
思至此,容歌转眸看向身侧。
破败的道观,漏雨的屋檐下。
晏犰一身黑衣,怀抱佩剑,长身立在一侧屋檐下。一张犹显稚嫩的少年脸,剑眉之下目如星辰,鼻梁挺拔。
今生她再不会做什么太后,他自不会因她成为宦官。喜吹玉笛的少年,会纵情山水,做个侠客,再不会卷入权谋。
前世阴鸷的御马监掌印,权倾一时,受万人唾骂,弃母叛主只为救她,却为她所杀。
到底是她负了他。
晏犰对上她眸,微蹙了剑眉,不无担忧地道:“圣女让你回京刺杀天师危长瀛,一旦被识破……”
两人相伴长大,形影不离。只他心,她知,她的心,他从来摸不透。
母亲常规劝他,让他收回情思。可在他看来,这世上再无谁能比小九。他视她为未来之妻,又怎舍她去刺杀危长瀛。
那人可是五国天师……
容歌微微垂下了眼睫。
这辈子的老妖婆竟不再要她去颠覆大懿,反而要她去刺杀狗道士。
她可真看得起她。
这五分的天下,四大家族,危、纪、司徒、傅,危族为四大家族之首。
危长瀛便是当今四大家族之首,危族的家主。华雍大国尚未亡国之时,危族已有崛起地苗头。
后来,危长瀛的姑母危后,陪大懿圣祖帝起于微末,伴圣祖帝立马建国,乃圣祖帝元后,更加助涨了危族之势。
只这位危后,虽是圣祖帝元后,一生着实没跟圣祖帝享过皇后之福。膝下仅有一女不说,诞女后便因旧疾薨逝。
当年,年少的危长瀛游历五国,来到大懿,得圣祖帝降阶相迎;十八岁得封天师,被五国天子承认;极冠之年开办天家三道书院,门下弟子遍布五国,无不敬他若神明;
她应下这任务,便没想过真能杀了危长瀛。他那一身天魔功是她仙潇功天敌,她打不过他,更是斗不过他。
不过是为逼出天命蛊争取些时间罢了。
这一时,容歌听到了另一人的绵长呼吸声,微微一笑,沉声道:“阿娘命我执行此等重任,可见何等信赖我。纵粉身碎骨,若为阿娘大业牺牲,虽死犹荣。”
破观大殿,云晓自泥塑三清后走出,来至檐下,鼓掌赞叹道:“少主不愧为圣女所倚重。他朝圣女大业终成,您便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容歌唇角抽了抽。
除非危长瀛死了,老妖婆才能做成这春秋大梦。做天下之主,上辈子的她若不受老妖婆胁迫,狗道士大统了天下,她必是天下之主。
可在她看来做天下之主,并没什么意思。狗道士凌驾皇权之上,以神权站天之上,她手握天子权时见他,还不是要唤他一声‘恩父’。
云晓感慨完,走上前,手扶左肩,躬身向她行礼:“右护法云晓,拜见少教主,天雍赐福,少教主千岁千福。”
容歌端坐在朱漆斑驳的太师椅之上,背对着她看雨,得她拜见,仅是略抬了一下眼皮。
“打此地路过,还是专程来?”
那声音清柔,伴随雨声入了耳,慑人的威严。
云晓立在她身后,低垂着头,恭敬回:“回少主,圣女命云晓伺候您回京,关键时让云晓助您一臂之力。”
容歌心底油然生出一阵讽刺。
老妖婆从来不肯信她,哪怕是前世的她,为她颠覆大懿做皇后、太后,她也不曾给过她十分的信任。
她敬她如母,为她不惜做大懿的罪人,却换来她捏死蛊母。
容歌站起了身,望着屋檐雨帘,以略带动容地语气道:“承蒙阿娘厚爱,又得云护法助力。此去京师,本少主定斩下危长瀛人头!”
云晓微微抬起头,看她。
少女一身红衣裙,乌发半梳,负手雨檐下。如瀑乌发柔顺垂在不盈一握的腰肢,一身美人骨,高挑纤弱,满身雍容高贵。
她被圣女一手抚养长大,文武皆由圣女亲授。
圣女甚至为她单独建造一座宫殿,一应用度,绝不比一国公主差。却生来性恶,歹毒至极。
教众鲜少有不恨她的。
可她竟是容修远之女。
那容修远本是华雍大国的镇国将军,后带军反叛,覆灭大雍,成了大懿并肩王。
而她母,便是那位导致大雍亡国的麒麟女。大雍未亡时,纪族才是四大家族之首,纪族嫡女纪芫,有着公主之尊。
天雍教少主、纪族嫡女之女、一字并肩王嫡女。
再难有比她更尊贵的了。
可饶是她身份尊贵,还不是被圣女种了天命蛊?若不想生生痛死,只有听圣女号令,成为圣女手中棋子!
云晓想到密探回报,试探问:“少主,云晓近来听说有家九歌粮行,不过三年,竟把生意开遍了三府十一县。那东家口气极大,一度放言,谁敢拦她发财,她杀谁全家。”
这口气……太像是她了。
四年前,教里进了刺客。她脖颈处仅是受了一些皮外伤,竟趁着圣女不在教中,以七位长老密谋买通刺客之名,将七位看不惯她的长老,统统丢入了蛇窟。
七位长老之中,仅有常长老活着走了出来,却又被她喂了红鼠。
圣女回教后,得知此事,险要杀了她。若非拂衣苦苦哀求,圣女又怎会仅骂她一顿,便应了她,让她回京认亲。
这是个惹事生非的祸害。
她离教之日,教中人无不鸣鼓庆乐,高呼:圣女英明——
容歌轻笑出声,回转身,抬手示意她免礼,缓慢地道。
“九歌粮行,是本少主的产业,原是准备为阿娘五十万大军提供粮草。谁知总有不长眼之人,妨碍本少主赚银子孝敬阿娘。本少主是说了一些话,让阿犰杀了几个人,做生意嘛,哪有不死人的。”
云晓知她一肚子歪理邪说,而今知了九歌粮行是她开的,倒也没了疑虑,忙道:“是云晓唐突了。”
她纵不喜她,却也不敢得罪她。
纪九是个杀人如麻的小人,与她作对之人,从未有一人能落得好下场。这世上知她本性者,无谁真想得罪她。
容歌见她极识时务,看向俨然一副保护者姿态的宴犰,摇头示意不要他理会云晓。
这才转回身,看向檐外之雨。雨小了,也是时候回京了。
京城,可供三马并行的官道之上。
三匹枣红汗血宝马并头而行。
四方车厢,蓝云锦做车帷,以金线于车帏正中央织绣麒麟兽首。轿厢一侧,竖插并肩王府玄底四蟒旗。
随着马车的平缓行驶,云锦绣于日头之下流光溢彩,只把这天子之下第一王府的尊贵展现地淋漓尽致。
宽阔官道,笼罩而下一片宁静祥和。
人来人往间,冗长地喊卖声,孩童嬉戏打闹声,摊贩呵斥声。
那样真实的热闹,纵是隔着车帏,也可涌入脑海,浮现一片岁月静好的人间烟火气。
容歌端坐轿厢内,微敛了眉目。
上辈子的她一脚踏入京师,自此走入权谋的阴诡地狱。那样腥风血雨地成了皇太后,险些成了天下之主,却因危长瀛,到底是死在了这里……
巍峨耸立的并肩王府,正门大开。
霍王妃一袭暗紫宫裙,云鬓正中央佩戴着纯金凤尾钗。打扮地彩绣辉煌,一张容长脸嵌着一双潋滟春波的水杏眼。仰赖保养得宜,并不显年岁,仪态端庄地被一众旁系宗亲拥簇在首位。
见马车停驻,忙迎上前,亲自搀扶容歌下了马车。好一顿殷切的嘘寒问暖后,搀扶着她向府门走去。
边走,边叹:“去岁王爷请缨去了边关,和阜国打仗,一直没命人传信回府。世子在京郊弄了个海棠苑,竟有小半年不曾回府居住。殿下此番突然回京,欲去三道书院做学生,妾身唯恐伺候不周……”
容歌生母麒麟女纪芫,身死大雍亡国日。这霍王妃是她继母,霍王妃倒也是位大家族出来的贵女。只这位大家贵女,在大雍亡国前夕,以下作手段怀了她同父异母的阿姐容霓。
她的亲阿娘是因霍王妃,这才赌气离开了将军府,怀着她,惨死于大雍亡国日。
三年前她能顺利离开京城,便是拿不喜她做的借口,才让她父王不得不放她回南地。
并肩王府本就是她家,让她这般一说,倒成了她是远来之客。
她心底冷笑,面上应道:“有劳王妃了。”
霍王妃见她不辩驳,心底暗道:圣上身子不中用了,太子一旦登基,霓儿定能成皇后。今日她是嫡出,霓儿是庶出,做了皇后却比她尊贵,必可好生为她争上一口气。
容歌甚至不必看她神色,便知她心底在想什么,并不愿理会这目光短浅地妇人。
霍王妃引她穿过描翠游廊,忽而顿足,轻抚上额头:“妾,真真是个糊涂人。”
容歌索性驻了足,看她表演。
霍王妃微蹙着眉,白皙的手指搭在额间,面带惭愧地道:“妾只当殿下不愿长居京城,竟糊涂到让霓儿入住麒麟殿,那可是圣上钦赐之殿……“
容歌是极想笑的。
她上辈子可是大懿建国以后,第一任手握天子权的皇太后,踏着累累白骨,有着女帝之尊。抬头是高坐莲台运筹帷幄的圣人,低头百官公卿各有心思,何等的大风大浪没经过,何等的人没见过。
后宫的那点妇人伎俩,在她眼底着实不够看。
论起玩权弄谋,她十六岁嫁顾成瑞做皇后。顾成瑞那老谋深算的天子都没能斗过她,反而要与她合作。
她并不想杀她,是因她日后还有用途。否则,她要她三更死,危长瀛来了也不可留她到五更天!
霍王妃未曾听到动静,不着痕迹地偷眼窥她神色,不妨对上一双狐眸。
少女一双如狐般的清润狐眸,清润之上常覆朦胧秋水,凌厉的锋芒隐藏其后。只瞧她一眼,霍王妃顿感后脊背发凉,一阵心惊肉跳地胆寒,那张容长脸,不免白了几分。
容歌敛下锋锐,低下头:“但凭王妃做主。”
霍王妃见她低下头,只以为自己因担忧她的到来,数月不曾好眠,劳心伤神的出了错觉。否则她一个十五岁半的小姑娘,纵然其母是麒麟女,也不至于有这一身骇人的威严。
倒比那位薨逝的危后更像皇后。
正在这时,不远处。
有人鹅黄宫裙,身后跟着四名宫人,推搡着拦路的管家,径直入了府。
环视一番后,终于瞧见了要寻之人,当即叉起腰,白嫩葱指指向她处,扬声喊:“好你个容容,回京了还要本公主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