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我们便可以比博尔赫斯“没有完美字典”的提醒更多一分警觉——文字不可能完美,而且可能就连建构完美文字的野望都最好不要有,因为这个不切实际的负荷会让文字紧张、保守,想走安全排他的路,不去想可能性的问题,而可能性正是文字带给我们思维视野最好的恩赐礼物。意义的单一性正确寻求和表述从不是文字的惟一任务,那只是它日常部分;在思维持续挺进的世界中,在诗的世界中,在一切文学的世界中,它是人们冒险旅行忠诚且任劳任怨甚至任谤的好伙伴,它寻求事物的痕迹并帮我们存留,进而成为我们对广大世界和幽微记忆的有效叩问方式,里头有尝试的成分,于是一定也就有可以用后即弃的成分,更一定会有失败的成分,最终,文字还可以是某种消耗品。
我们太意识到完美,自由必然就相对萎缩了,从而丧失了勇气和活力。文字的确需要勇敢一些、生猛一些、不温良恭俭让一些,更重要的,要潇洒不在意一些,意义新土地新疆界的探勘工作是艰巨的事,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这通常得一试再试,很难一次就成功;如此,文字也才敢于在需要它不在时堂堂皇皇缺席,让我们偶尔可回过头来看见没文字的世界原初完整面貌,不埋头迷失在意义分割、被文字拉动的迷宫之中。
把完美渴望带来的紧张拿掉,我们当场就轻松许多,更知道怎么面对今天影像对文字来势汹汹的威胁与要挟了。
我们知道影像不具备真正的负载能耐,可取消并替代文字,但并不是谁都知道,他们会不会作出错误的选择呢?不是人性中原来就有“劣币逐良币”的自然倾向吗?就算文字不被集体性消灭,大规模的萎缩不是非常可能吗?一代一代只盯着电视、盯着电脑屏幕看的小孩成长上来,他们不是会丧失理解和使用文字的能力吗?我们需不需要保护文字?
这的确是个严重而严肃的大问题,但我个人以为真正需要保护的不是文字,也不晓得如何让文字蜕变为供人瞻仰嘘吁的古迹列入保护,我比较关心的是,文字的萎缩甚至消灭,究竟呈现的后果真相是什么?
谈严重严肃的事顶好从笑话开始——中国人有这么一个可怜的老笑话,说有某人因盗窃被抓入官府治罪(打个几十大板什么的),回头邻人问他犯了何罪,“我拿了人家一小截绳子。”
“拿个绳子干吗大惊小怪报官呢?”
“不,绳子另一头还拴着一头牛。”
文字可以只是绳子,不告取走或丢弃都不是什么大事,大事是绳子另一端拴着的那头大牛。
我记得是二三十年前,日本文部省作了个“文字去中国化”的小小改革,把常用汉字大举削减,想当然耳遭到删除的是深奥一些的、不实用一些的、比较思维比较诗的文字,比方说“长”和“修”大致意思相等,那就只留通用性的“长”,干掉较文雅较富想像力的“修”云云,便有学者忧心起来反对,担心此类文字所代表所存留的较深奥思维也一并被删除掉,日本人会变笨——他们看到的,不是绳子,一样是绳子拴着的牛。
文字当然是可删除可消灭的,这样的事在文字历史上暴烈地发生过,也不为人察觉地默默发生过,文字是很驯服的动物,不会抵抗,更不会让我们看到示威请愿围厂抗争的画面,但我们自己得想清楚后果,如果我们不是真有能力找到一条更好或至少能力相当的绳子(我个人高度怀疑),好保持不让牛跑掉,那最好更当回事面对——不是“保护文字”这种日行一善的心情和规格,这会使我们错估形势,也错估用力的程度和焦点,需要保护的当然不是文字,而是保护我们不变笨、不会一代一代地白痴化下去。
我们常想一些听来高贵动人但其实很好笑的口号,就像环保的人爱说“我们只有一个地球”云云,好像地球很可怜很脆弱,肥皂泡泡一样,人稍一不慎,不细心加以呵护,就可能轰然爆破化为乌有——事情的真相是,这颗宇宙微尘的蓝色小行星,估算业已存留五十亿年之久,坚实牢靠,至少比任何人任何其上的生命都强韧,在长达五十亿年的悠悠岁月中,生命历经各种幅度不一的劫毁,物种来物种去,它还是向太阳背太阳,不疾不徐依自己节奏转动运行,我们人怎么作恶多端,所能毁灭的只是某些个物种以及我们自己所堪堪能生存的环境而已,那只是地球的外在部分样貌,而不是地球的本体,在可思议的将来,会先毁灭的也一定是人类,不会是地球,它只是会再换一种样貌,接纳其他的生命形式继续存在,甚至不改变它在宇宙绕圈子走的步伐节奏,不信你去侏罗纪问问恐龙,如果可能的话。
所以别美了,真正需要努力去保护的,绝不是地球,而是我们自己;同样的,真正需要努力保护的,绝不是文字,同样只是我们自己——我们脆弱的生命,还有,脆弱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