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放牛班也是有第一名的,台湾的职业棒球队自己关起门来打,一样每年都会有冠军(而且还有两个,比美国日本还多),因此,中国的单个玉区隔开石头,取得自己的专属命名和单一辨识,这不足为奇。但光这样好像解释不了玉的字这样如雨后春笋般从各地冒出来,时间又这么密集这么短。
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一点的事,两周这根本不到千年的时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想,是发生了和权力挂钩的不好之事,高贵之物和污秽之物在此正式结盟。我们晓得,在稍前的商周,象征统治权力的是那种大件的青铜器,包括大鼎大盘大钟等等,但青铜有工匠技艺的时代局限性,当历史朝向铁器移动,工匠的锻冶铸造技艺及其工具配备自然跟着向铁器靠拢,如此,不大可能在忽然需要时,马上铸造出久已不行的昔日水平大青铜器,于是权力的象征物也必须转向,重新找适合的广告代言人。
玉就上来了,从个人爱不释手的饰物,到宗教性的圣物灵物(祭天地四方的璧琮到送死的琀珥等等),进一步现身到现实政治权力舞台的正中央。“问鼎于中原”,语言文字没敏感到处处跟着翻新,但周秦之后,这个鼎其实已不是真的鼎了,它就只是统治权力象征物的代称,实质上它已更换成玉了。
自然,权力象征物的选定是郑重的,候选者本身得具备某种和权力相衬的、亲和的醒目特质才行。大青铜器是壮丽、强大、威吓,恐龙般的巨大身躯暗示了背后惊人的人力、物力、技术能力和动员力;而玉虽然没这么夸富吓人,但仔细想想也许更好,首先玉基本上不是人造物,而是天地山川精魂之所孕生,是大自然钟爱荟萃的结晶,人没制造它,只发现它,让它从砂砾岩块中分别出来;此外,它更可亲,伴随人身已久,时时摩挲,愈见光华——玉比大鼎少了军事威吓,却多了哲学省思,很切合尤其是东周以后的思维论述氛围。
儒者更是整箩筐赋予玉权力哲学基础的人。他们从修身的观点、哲王的观点津津乐道玉的种种美德,包括玉的温润,就像君子的温暖亲民好脾气;玉的表面条纹,就像君子条理清明、分辨万事万物的智慧;而玉又是易碎的,因此要小心守护,人身难得,大法难闻,佩玉的人要举止宜当,行皆中节(配合那六种玉的敲击声音),就像君子的修身自省一样得时时戒慎戒恐……
一堆。但好玩的是,纯从今天宝石鉴定的观点来看,温润也好易碎也好,那都是因为摩氏硬度的明显不足;至于有触目可见的纹路,那一定是混有杂物,质地不纯的缘故。这两样恰恰好是今天宝石估值的最严重弊病,双方的认知差距一百八十度相反,真令人莞尔。
也因此,尽管中国古来的主流思维,在最终极处总是推崇朴实天成浑然的美好元质,但玉基本上还是拿来雕的,一匹蜷卧的骆驼,一枚晶莹的苦瓜;反倒是西洋的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瓣面切割只为处理光线,折射聚拢成“火辉”,让宝石干净透明的本质自己说话,幻化成眼睛里的一道彩虹。
更因为这样,时至清朝缅甸一带的祖母绿进入中国,我们简直不知如何对付这刚硬之物才好(硬度七点五),所有数千年承传改良下来的治玉工具、配备和技术全束手无策,如磐石不动,一直磨蹭到慈禧时才找出方法,但仍然不是梨形切割、卵形切割或八角形切割,而是搞成一对手环,戴在老太婆权倾天下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