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究竟是大蜥蜴一样的布恩迪亚家族近亲通婚的畸形儿呢,还是秋日午后插着五节芒或狼尾草的女儿昔日呢?
理智来说,答案可能接近后者。我们稍加留心绝不难看出来,字中那个怪人所生长的奇怪尾巴,其实我们应该觉得似曾相识,类似的图形也出现过“無”字那个人的手上,这里帮大家回忆一下,免得还要费劲去翻找——无,即“舞”的原形字,,这个大剌剌起舞的人,双手拿的,不就是我女儿裤腰上插的五节芒或狼尾草?不就是“尾”字怪人的怪尾巴吗?
因此,我们似乎可合理地推断,这不是真的尾巴,以返祖般地记忆人类的从来之处,或悲伤地牢记一则曾有的人伦惨剧以为戒,而是某种人造物,可装卸的,大约仍是节庆或祭祀时的某种装扮。
但问题仍在。尾巴四处都有,干吗要如此曲折兼吓人,找个人造物来以假乱真呢?今天,我们以事后之明来说,不得不感受到造字者的苦心积虑和细腻,在我们所见过的动物象形甲骨字中,有着漂亮卷曲长尾巴的大概是虎()和犬(),但这尾巴理所当然地长在“对的动物”的“对的位置”,太对了,所以要怎么样才能区隔出来,让看字的人把目光焦点顺利转到尾巴部分而不是一整只动物呢?当然,借助指事符号的横杠游标或曲线游标是可行的办法,可是造字的人们没选这条路,他们信心满满地从第一感的实存世界跳出来,选用更奇特、更惹人惊愕从而不得不看到那根怪异尾巴的造型来固着讯息,我不晓得其他看到此字的人怎么想,至少我个人真的很服气,服气他们大胆且生动的想像力。
春江水暖鸭先知,拌嘴的人会说,鹅也先知,鱼也先知,青蛙水蛇螃蟹包括精致滑翔于水面的水蜘蛛无不先知,为什么造字的人厚此薄彼,非要选用这种表达而不选用另一种表达呢?
这就是造字的随机性——岂止造字而已,我们整个人生也充斥着如此的随机性,你得时时作出抉择,有时无关好坏也根本没办法考虑太多太久远之后的可能成败利钝,恋爱如此,婚姻如此,人生诸多大事很少不在这种前途不透明却又得迫切作出决定的状况不奋勇前进。
在街道呈棋盘状的大台北市坐过计程车的人想必都有类似的经验,你很清楚自己想去的地方,然而,当计程车司机客气问你走哪条路线好时,你心里知道这其实没差,会到就好,因此,有人干脆认准其中一条到底平息麻烦,有人服膺孙中山在三民主义演讲稿中所提到的相信专家的上海搭车经验,推给司机作选择,我个人是后面那种人,我的回答总是“方便就好,看哪条路线好跑就哪条”。
造字的选择大体上便在类似目标明白,但抉择介于有道理的认知和无须非有道理不可的偶然机遇中完成。比方说“公平”这一抽象概念,老实说,我们抬头可见的长短一致或平坦的东西如地平线应该不至于太少,而中国文字中的“法”字从水,用水由高就低的流体特质就是个相当漂亮的选择,我们很容易想到,水不仅在形态上呈现所谓的水平,而且它仿佛还存在着某种意志(我们现在当然晓得是地心引力在作怪),会让不平趋于平坦,从而让公平的概念、法的概念不仅仅是静态无味的描述,而隐含了动态的矫正、分配之类线索;而在古埃及,同样的概念,他们随机选用的则是当地某种鹰类的飞羽,用这个长短一致且纹理清晰分明的自然之物来代表公平,并兼有着强劲有力、能支撑高飞冲天的漂亮意象。
当然,早些时中国的“法”字比较麻烦,写成“”,字里面明显藏了一只很像鹿的动物,这据说是一种单角的神羊,名叫廌,又叫懈豸。据说皋陶(包青天之前中国的法官代表人物)治狱时犯人有罪时就叫神羊用角触他什么的,这有点语焉不详,老实说我个人从来也没真的听懂过,这极可能关系着一则遗失的传说或历史典故,让我们眼见呼之欲出的满满讯息硬是封锢起来,非常可惜,饶是如此,它左边一样借用水的意象和特质仍是非常非常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