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人在哪里?自由的人如何命名?答案其实很简单:不需要刻意的命名,去凸显自身的自主无所隶属,因为它是常态,是主体,是“我”,它只需要最平凡的泛称,最没有表情的记号,因此,它就只是“人”,,,,或立或坐,或正面或侧面,简简单单的人。
以今天我们对命名一事的诸多讨论和理解而言,这其实已接近是结论或说是常识了——命名是由他者开始,是察觉到异样的、特殊的存在,借由一个称谓,一个专属的符号,将它从万事万物交织而成的混沌状态给分别出来。因此,命名同时也是界线的赋予,就像小孩画画时常用(黑色,因为通常是最清晰不妥协的分割)线条将天上的云、山脉、房屋、桌椅和其上的水果杂物云云加以框边,好让彼此不相渗透混淆。而我们晓得,除非在某种光影的对比情况下,真实物体的黑边往往并不存在,因此,它并非来自视觉的模拟,而是内心的分类投射,我们要它单独跳出来,无意识里仿佛有一根手指头坚定地指着它,就是它,像《圣经·创世记》中上帝为昼和夜命名时所做的一样:“把光和暗分开。”
命名所赋予的界线,基本上是个半透明层,隔绝了内外,但并非从此封闭不动,就像单细胞生命和它的薄薄细胞膜一样,它可以主动吸收它认为的养料,也可能被异物渗透或暴烈入侵。因此,这个界线又是可移动的,向内或向外,形成意义范畴的扩张或减缩,但不可以消失,界线一旦消失,命名也就跟着泯灭了,一度被命名的该物也重新沉没于原初的混沌之中。因此,界线必须存在,尽管我们几乎永远无法确定界线的真实位置,这造成我们想为任何命名找百分之百完美定义的困难,不管它是“人”、“爱”、“时间”、“忧愁”云云,也就是圣奥古斯丁曾经说过的:“当你不问我时,我很清楚知道时间是什么;一旦你真问我,我却完全说不出来它是什么。”
所以,名小说家也是名记号学者艾柯说,生命,是从有了界线开始。
相对于他者,“我”这个主体却是个浑然的存在,视觉等等感官和思维的拥有,使我在六尺之躯的物理结构之外,同时也拥有一种非物理的、广漠时间空间的流动本质和穿透本质,这种“万物因我而存”,或谦逊点,“万物同我而存”的“合一”感,让“我”太像个不成形状的、四下流窜的原生质,不容易架起界线,分割内外,命名遂反而被延迟下来。
界线要如何出现呢?和万物命名那种“要有光,就有光”的利落方式不同,“我”的界线则是“被迫”的——“我”不死心地试探,持续地渗透,从而一再地撞到他者命名完成之后所竖起的界线之墙,自东往西,由南而北,“我”遂四下借用四面八方他者的既成界线,一点一滴的,一截一段的,大致收拢成自身克难式边界并不得已承认之,这才完成自身初步的命名。
也因此,“我”的初阶段命名,总是笼统的、过大的、非特征性片面指称的(“我”习惯用万物的某个别特征来为万物命名并记忆,但由于“我”对自身的全面性了解和掌握,使它无法忍受沿用这样挂一漏万的命名方式对待自身),带着一种天真未解世事的自大。
就像美国西南最大印第安之国纳瓦霍,他们当然不一开始就称自己印第安人或纳瓦霍,他们叫自己Diné,勉强翻译出来就只是很笼统的“人民”或“人”之意;他们称自己世居这块四面圣山(相传由神和“第一个男人”仿地底之前一个世界所建)所围拥的荒漠土地为Dinetáh,意思也一样就只是“土地”。中国之自称“中国”的自我命名大致上也是这样子,“中”是个相对的、因他者的存在甚至包围才得以标示的命名,相对什么?相对于东西南北那些你得承认他们独立存在、不受你管辖拥有、不随你意志而动、不能再骗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异国;而这些异国异族所居的人形活物,我们也可毫无犹豫命名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类的,而我们自身仍只是单单纯纯的人。
日本的天皇也是至今没姓氏的(姓氏的起源也是人的一种再区分命名),堂而皇之的理由是日本当年开国时系由天孙下凡统治,本质是神,是根本不必也不可有姓氏的日照大神子裔。但其实一直不必有姓是因为日本极特殊的历史,搞不好还是人类历史独一无二的,日本的天皇从没被推翻没被更替过(被杀被囚被侮辱被看不起是常有),万世一系,石上生青苔,没有对照的他者存在,因此就可以不必命名区分。像中国就没办法维持这混沌的自大,因为一再改朝换代,谁也不再拥有命名之初的本质性至高无上,尊贵只是风云际会一时一地的,平等才是人世间的最终极本质,因此别自欺欺人了,趁还可以赶快为自己找个神气些而且别人肯承认袭用的好姓氏好命名,你不自己来,就换别人为你命名了。
小说中,第一人称的“我”也是不必有名有姓的,我们后来得知他的种种,往往是借由他人之口讲出来的,甚至借由他人和“我”的诸多交织纠葛关系透显出来的——除非像比方说中国老戏曲的那种老手法,上台人物总先要来一段自我告白,交代自己姓啥名啥、何方人氏、年龄大小、婚姻暨家庭状况、做何营生以及正在烦恼何事云云,让民初那批乐于讥笑旧中国的读书人多一事可挖苦,说从前的中国人可真是健忘,每天早上醒来都得先把自家资料复习一遍。
笼统的“我”的命名通常不会是命名的完成,而通常会持续地挤压而收束下来——受什么挤压?受“硬实”的他者。随着新命名的不断发生,所呈现的景观会有点像城市的成长,新的人为建物不断占领闲置的空地,“我”的空间便不断萎缩,最终它不能再幻想自己是所有无主土地的领主,它只是特定房屋、特定一方土地的所有权者,和众生基本上共存于某种平等的地位。
“我”的命名过程,大致便是这样一个由上而下、由膨风而紧缩、由模糊而清晰、由惟我独尊而众生平等的坠落过程,这同时也是“我”自我反思自我发现的过程,借由他者坚实的存在,推人及己,认清自己。
原初那个神气不可一世的命名可能还存留下来,像“中国”,但意义已因界线的改变而政变,沿用不察,只是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符号中的一个而已,平行列举,依字母顺序排行索引;或者有新的主体命名(如新国家的建立),在平等的现实景观中,你当然依然可以叫唤自己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漂亮名字,在不冒犯不侵扰别人的命名条件下,但我们晓得,通常它会顺服历史的线索或结论,沿用(容或小小的变形,动点手脚)既成习惯的称谓。方便行事,而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往往会发现,这个自我命名的真正来历常来自他者,因历史的偶然而成立,就像两百年前新大陆移民英勇独立建国,而他们的“美利坚”,原来只是一位西班牙老船长的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