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字和所它所指称事物的靠近、密合、重叠、间隔的距离消失,说者的隐喻和听者的想像皆失去空间,语言文字扁平透明,不再暧昧,不再辐射着光晕,这便是语言的“物化”,或心平气和来说,语言的“钝化”。
这里我们再歇下脚,来说一个“柳暗花明”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是日本京都靠鸭川的白川通,四月樱花祭。
这一截的白川通是京都三大古街重建的成功范例之一,我第一回去时还十分破败,两岸的酒馆皆把脸转过去背向它,因此像一道后巷,其中最有名的料亭“白梅”还在跨水圳(白川不是河,是人工的琵琶湖引水渠道)、连通白川通的小石桥上放着看汉字就知道是“危桥,年久失修”的警告标志。
第二回,烟尘蔽天,根本走不进去,穿制服绑头巾的工人正在整建,大块大块的厚青石板叠在路旁。
然后,便是第三回的四月樱花祭了,地上的青石板步道平坦好走,正朱色的木头栅栏新上了漆,日式宫灯形状的路灯矮矮站在树丛里放暖暖的光,路旁,有大概是地方歌谣戏曲研究会的几名穿和服少女在弹三味线和古琴,游人如织如水川流不息,当然,那些曾背弃它不顾的酒馆又全转回身来,重新把正门开向白川通,好招揽触景生情的日本鬼子酒客,完全是《东京梦华录》里所描绘,而且很可能在记忆中修整过才那么繁华如梦的景象。
白川通原本就间杂而且密密实实长着老吉野樱、老垂樱和高大漂亮的老杨柳。你知道四月樱花漫天盖地开起来的那样子,就算是夜晚只有暖黄的灯光,还是眼前一片光亮透明,就像我旅居日本的老师讲的,“阴天都成了晴天”——一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真的看到原来“柳暗花明”是这么漂亮的风景,一个你使用达四十年之久的无味成语,原来还原回来是这样“樱花亮起,杨柳黯去”的明灭层次风景。
我于是想到,一个学中文的老外,在乍乍知道这个老成语时,看到的景象一定远比我们多,他们在“绝处逢生”之类的抽象意思之中,惊觉到其中居然有flower,有willow,还有如《圣经·创世记》里的光和暗,不像我们熟门熟路地直接进入指述的抽象意义中,千年习用下来早已鸟不语花不香,只是纯粹工具性的符号而已——他们看到的会是一幅漂亮的画,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疲惫的成语。
难怪博尔赫斯在谈诗时,会兴味盎然地立刻谈到字源学,难怪温和如卡尔维诺在谈文字使用时会显得那么气急败坏到接近愤怒:“我觉得人类最特出的才能——即用字遣词的能力——似乎感染了一种瘟疫。这种瘟疫困扰着语言,其症状是缺乏认知和临即感,变成一种自动化反应,所有的表达化约为最一般性、不具个人色彩而抽象的公式,冲淡了意义,钝化了表现的锋芒,熄灭了文字与新状况碰撞下所迸放的火花。”
从卡尔维诺这段少见的严厉话语中我们知道,对文字钝化效应的对抗之道,在于“临即感”,在于不让它流于抽象性的自动化,这是一种对实感的再认知再把握,并非一定要回字源学的文字之初不可——然而,回到文字的始生,却是refresh文字的一条很好道路,它有机会召唤回文字被乍乍铸成或说被如此使用的原初“惊异”,这个惊异联结了彼时生长它的现实土壤和具体图像,带着尚未被消灭的强大隐喻想像力量,中国人说得最好的是庄子的“新发于硎”,硎是磨刀石,宝剑刚刚才辛苦磨好,犹带着闪亮的火花和锐利无匹的锋芒。
更何况,博尔赫斯的回溯字源只能找到掌故,而在中国文字的字源里,我们往往还多出了具体的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