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水漫过街道的“衍”字,把我们带到另一个也是新建的村庄聚落,另一道可堪比拟的新主街,同样游手好闲者徘徊不去之地——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所在的马康多主街,就在跨国香蕉公司罢工事件整整三千人以上被屠杀、装火车运走并予以湮灭之后,一连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的雨,淹去一切,就是此字的光景。
想起马康多这条街,这里有些不安和疑虑就容易清理了。
三千年前的一条不知名的新大街有什么好逛的,有什么好眼花缭乱的呢?——对习惯于亚洲式商店街名品店,习惯于日式百货公司或购物中心“瞎拼美学”的人而言,别说是三千年前尘土飞扬的贫穷大街,就连巴黎香榭大道或伦敦的哈洛斯皇家百货公司(没错,和英国黛安娜王妃一起飞车撞死的就是该百货公司的小开),你乍见都难免觉得土,难掩闻名不如见面的失望。才不过几年前,我曾和一位友人一道走进欧陆最大飞航转运中心的大城之一法兰克福的最大百货公司,就在主车站正面大街之上,完全见识到德国人的朴实不被流行商业时潮拉动的特质,我那位台南出身的友人回头苦笑:“这跟我记忆里二十年前台南市那种所谓的百货公司几乎一模一样,我乡愁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们挑拣半天,只能在那儿买一把双立人牌精钢大菜刀回来送岳母大人,你还是只能相信德国人的制钢工业技艺,觉得自己手中这沉甸甸的致命玩意儿,分明就是虎式坦克或豹式坦克的一部分。
但你同时也心里清楚,这里仍是该城最繁华发光的所在,那里更朴实生活的人们假日开心闲逛的所在,节庆时候慷慨犒赏自己和家人的所在,附近年轻“三九少年”(纽约名作家张北海对teenager一字的绝佳译词,十三至十九岁)冶游不归、得回家编谎话胡弄父母的所在。
比现实多一点点什么,这就蒸腾成炫目的光晕,对游手好闲者来说这就够了。游手好闲者,正如我们说过,不是马克思口中富裕的有闲阶级(这种人通常疏懒在家),正如他没有足够的财力来奢侈购买,他也没太遥远多余的空想好支撑他目光的有限贪婪。某种意义而言,游手好闲者是很务实的,他不能脱离大街闭目冥思,一切从眼见为信开始。
因此,每一代每一地,贫穷或进步,契诃夫写的苦役犯萨哈林(即库页岛,俄国流放罪犯之地)或波德莱尔的大革命时代巴黎街头,都有属于它的游手好闲者的踪迹,就连我小时候宜兰五结乡外婆家的小小孝威村也一样存在着被村民摇头叹为败家子的远房伯父游荡者(但小孩都非常喜欢他,做一人高的风筝,到宜兰浊水溪空手抓鲤鱼云云),而《百年孤独》中上校的父亲、马康多的建造者老约瑟·阿加底奥·布恩迪亚便是个最华丽的游手好闲者。
他的游手好闲者纪录,从马康多才只二十栋砖房时就展开了。每年三月,会有一户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前来,搭帐篷,展示新奇玩意儿,笛子和小鼓响声震天。他先用骡子和两头山羊和那位胡子硬邦邦、双手像麻雀的胖吉卜赛人梅尔魁德斯换来两块大磁铁,想吸出地底的黄金,结果只吸出一套十五世纪的甲胄;下一个三月,他又用磁铁外加三枚殖民地金币和吉卜赛人换到放大镜,用阳光来点火,弄得自己烫伤化脓,还差点动手烧房子;接下来是几张葡萄牙地图和观象仪、罗盘针、六分仪等航海用具,他遂正式放弃了所有的家庭义务,夜夜在院子观察星星,还为了找出研判正午的方法差点中暑,最后在一个十二月星期二午餐时候跟家人宣布:“地球是圆的,跟橘子一样。”再来是炼金实验室,然后是假牙,最终他拿出工具清理地面,说服村人开出一条路来,好让马康多村能通向世界,通向一切新发明——路最后通向大海,约瑟·阿加底奥·布恩迪亚绝望地发现,原来马康多被水四面八方包围着,哪里也去不成通不到。
在这段时日里,他的妻子欧苏拉和小孩“则在菜园里种香蕉、水芋、葛根、山药和茄子,忙得背脊都快断了”;而在他老去、发疯被绑在院子里的板栗树干并终于死去之后,马康多的大街仍继续生长,更多生养众多的村民,更大群的新吉卜赛人,马戏团杂耍和真的飞在天上的飞毯,卖淫的妓女,新建的教堂和背后联结了教皇和整个教廷的神父,官吏和背后动乱战争的哥伦比亚夺权政府,自动钢琴和意大利人,当然还有殖民掠夺兼商业掠夺的美国香蕉公司。
然而,这道令谁都眼花缭乱的大街其真面目是怎样呢?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传记《回归本源》简体版书中附有一张印得模模糊糊的照片,标名“蒙塞尼奥埃斯佩霍大街”,五六米宽的路面(看不出营建质料),疏落平凡的几栋屋子,两根电线杆和凌空横过大街的电线,茂密生长的树丛,路上有个骑脚踏车的人,还有两名游戏的小孩——这就是马康多大街的原型,加西亚·马尔克斯童年外祖父祖母家的热闹大道,哪里都一样有的普通小乡小镇主街。
对炫目于今日大街的我们而言,两块磁铁、一个放大镜、几张老地图加一套残缺的航海仪器究竟能召唤我们什么,勾起我们什么奇异的心思呢?但对于另一个时间另一条大街上探头探脑的漫步者来说,这可能就足够是一个窗口,一把钥匙,一张进入另一个无以言喻世界的门票了——正如同未来世代的人,极可能也会奇怪我们何以这么容易满足,这么容易激动,所谓的东京原宿表参道不就是又土又落后、什么也看不到的一条老街吗?
而我个人以为人类小说史上最华丽的《百年孤独》起始于什么意象呢?大家都晓得,起始于一块再平凡不过的冰块,忽然展示于哥伦比亚这道没冰没雪的炎热大街之上:“多年后,奥瑞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面对枪毙行刑队,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找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是新吉卜赛人来那一次,以笛声、鼓声和铃铛声前导,带来孟斐斯贤者最新最吓人的发明,也同时带来梅尔魁德斯死于新加坡海滩的消息。冰块展示于号称是原属于所罗门王的帐篷中,除了入场费三十里拉之外,摸一次冰块还得每人多付十里拉,年幼的奥瑞里亚诺一摸立刻缩手:“好烫。”而老约瑟·阿加底奥·布恩迪亚则手搁冰上好几分钟,还前后摸了两次(也付了两次钱),并大声惊叹:“这是我们当代最伟大的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