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的字依然悬空在那里,我们一开头就讲过,这可能是技术问题,我们想望的那几个字仍等在地底或绝望消化在某人肚子里;更可能是本质问题,商代的初民并不打算完整地造出这枚钟表,他们并不真需要如此绵密有秩序的时间刻度。
需不需要,直接和彼时的生活作息节奏有关,而这个所谓的生活作息节奏,我们又可以从所从事的工作(不见得只是纯经济性的劳动)的不同窥见出端倪来。比方说,物理学者如今所需的时间刻度可能是最精微的,分子原子乃至于众多更小粒子的反应、观测和控制时间动不动得用到百万分之秒一类的;田径或球类选手计较小数点以下两位左右的秒数,计程车司机的神经和马表二到四分钟(地区有别)抽动一次;学校老师和学生以小时为基本分割;上班族一般麻痹成半天型的早中下午;罪犯、凶手、律师和法官以月起跳,然后以一年三年七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乃至无期徒刑的一整个人生为计算单位和范畴;宗教的神父牧师法师僧侣智者倾向用一次一次人生来思考和清算(但他们要求的捐款单位愈来愈倾向以“亿”为单位);考古学者几十几百万年;地质学者上亿;最长时间刻度的使用者绕一大圈又转回物理学者,搞天文物理的学者,他们是Million、Billion的所谓“亿万又亿万”(著名科学作家卡尔·萨根著作中文译名,好书),不如此无法窥探宇宙的生成和末日;至于诗人不在此内,他们只是时间的迷失者,他们不太懂怎么使用刻度丈量时间,只笼统地反复使用诸如“亘古”、“永恒”之类的无能泛称,把时间再次还给流变不息的万物。
彼时犹在造字的人们通常从事些什么?
采集。(采,,用手采摘植物的可食可用果实和根茎)
渔猎。(渔,,以钓竿钓鱼)
畜牧。(牧,,持杖放牧牛羊)
农耕。(农,,在林边林中隙地,以原始蚌刀开辟整理耕地)
我们得说,这些都是艰辛的事耗时的事劳动成果菲薄乃至可疑难以控制的事,但都不是忙碌不可开交,乃至于需要抢时间分秒的事。
我自己三十年以前在宜兰县五结乡孝威村过过农村的生活。我知道,农人是辛苦(尤其是种稻的水田除草),但辛苦并不等于忙碌,事实上,种田的生活节奏,系根据植物的生长速度和变化来安排,急不得,更不能揠苗助长,因此,你需要的更多毋宁是耐心和等待。
一般而言,所谓的农忙就集中在一季稻中的两三次三到五天时间,特别是从草绿如地毯的秧田把密密长起来的稻秧移到正式的水田去,这就是插秧,不能拖的,否则会彼此妨碍生长;然后是收成时动员全体甚至得雇人一天五餐饭地抢割,否则雨水一来就有发芽不可食的麻烦。
其余的漫漫时日,你就只能摸摸弄弄,养养鸡鸭和猪,打打小孩,忧心雨水并看着太阳不疾不徐地移动,太阳下山后,那更是什么事也都没得做,要不就坐谷场讲讲鬼故事或村里其他人家长短(农村生活很难有隐私),要不早早上床睡觉了事——农家一般的确是黎明即起没错,但人若晚上七八点就睡,第二天四五点起床,怎么扳手指头算都还是足足八小时只多不少。
说来台湾还是种两季稻的地方,不像华北基本上一年一收,而且水田生长的所谓水稻又远比旱地的麦子高粱要费事折腾人,此外,台湾的冬天日头较长又不冰不霜,不像偏北四季就是四季的大陆型气候,草木说停止生长就停止生长,冰雪漫天盖地,你只有好生等待来春雷响叫醒万物复生。
这样的生活方式基本上是用不着精密时间刻度的,就像我孝威村外婆家只一枚老钟毋宁“跟上时代”的夸耀成分远大于实用,很难算清说清你的工作时数究竟多少。事实上,除了睡觉,就连工作和休闲都不好分割,比方说和我表哥到堤防外兰阳浊水溪钓鱼摸虾一下午究竟是游手好闲还是辅助性劳动以增加晚餐桌上菜肴?人就是这样浸泡在不分割的时间中,在不分割的劳动和休闲之中,这里,有充分的余裕生养出故事、传说、歌谣和各式手工技艺来,如本雅明所说的人类说故事传统技艺的两大根源之一(另一是伴随行商从天涯地角背回的商品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