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字从象形开始,这没问题,树木就画成,水流就画成,不能熄灭的火就画成,鸟兽虫鱼比较麻烦,但照画。这够让人忙一阵子了,一般而言,新生事物的进展总是这样,解开一个关键点,跟着享受一个顺流而下的舒适过程,直到下一个关键点再到来为止,呈现这样脉冲形态的进展节奏。
一定比想像还快的,看似眼花缭乱的眼前世界,原来这么经不起这样深耕密植的摹写(同样的事你可去问个小说作家,他一定有着类似的感慨,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好像撑不了几篇小说题材),两三下就画得差不多了;而且人们也一定很快发现,原来我们肉眼可见的世界,较之于我们的思维,显得如此单薄而且疏阔,我们好多重要无比、非想非说非写不可的东西,原来都不呈像在肉眼可见的世界之中。
一个抽象但撞起来让人鼻青眼肿的高墙就这样拦在造字的人们面前。
尤有甚者。造字的人还会很快发觉,除了众多难以捕捉的抽象概念之外,在原先具象摹写的世界里也一定有新的麻烦跑出来,那就是具象事物的再分割和细腻辨别的问题。
我们知道,所有的木本植物都大致长(木)的模样(当然,喜马拉雅雪杉为了不让积雪压断树枝,其实很聪明地长的模样),正如所有的草本植物也都大致长(禾)的模样,但放眼过去,老天,植物其实有多少种类啊(在生物学的老分类概念里,植物是在最高阶的“界”这一个层级,往下可一路再细分门、纲、目、科、属、种六阶,不计其数的意思)啊?不管是基于功能性的不同使用目的,或非功能性的纯观看、纯感受、纯思维目的,如此再分割再认识的要求必然推动文字的进一步细腻表述。但困难在于,除非你退回图画式的精细绘制,就像我们在早期人类学报告里看的那种精致手绘新种植物图鉴,光用符号式的线条根本难以表现如此细微的差异。更何况,植物还算好,碰到水流或石头的分类要怎么办?它们彼此间的差异更隐晦更不在外表形态上头,是你就算愿意费心费力去画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还有,是单一物件自身的再分割和标示问题。我们晓得,在初民从采集、狩猎缓缓过渡到初期畜牧、农耕的自然经济生活形态之中,人们得辛苦对付的,是生活物资取得不易的问题,而不是垃圾的堆积及其处理的问题,因为东西很少是无用的(垃圾的最简明释意就是无用之物,有时也包括人),凡是可食的,现代人看起来再可怕都得是食物,而今天很多人没其他菜肴配食根本无法空口下咽的稻粱(大米和良质小米),在中国古代很长一段时日一直代表着“精致美食”,人有时委屈自己天性求官出仕,所求的也不过就是餐餐有稻粱可吃而已(“为稻粱谋”);实在有毒不能吃的部位,通常会转为药材使用;无法入药,至少还能当燃料,当建材,当装饰品(骨头、石、蚌壳云云),甚至做货币使用。金文中的“嬰(婴)”字,,是个花工夫的象形字,仿佛可看图感受到造字写字者的温柔爱意,表现疼爱的方式,便是在小小人头发上一口气装饰着珍稀(可做货币)的四枚蚌壳。
在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中有一段如此让人读起来心酸的实录,那是他深入巴西内陆对南比克瓦拉人食物的描述:“家庭食物来源主要是依赖妇女的采集活动。我常和他们一起吃些令人难过的简陋食物,一年里有半年时间,南比克瓦拉人就得靠此维生。每次男人垂头丧气地回到营地,失望而又疲惫地把没能派上用场的弓箭丢在身旁时,女人便令人感动地从篮子里取出零零星星的东西:几颗橙色的布里提果子、两只肥胖的毒蜘蛛、几粒小蜥蜴蛋、一只蝙蝠、几颗棕榈果子和一把蝗虫,然后他们全家便高高兴兴地吃一顿无法填饱一个白人肚子的晚餐……”
既然每一个部位都是有用的、珍贵的,你便得为它们命名标示。
事实上,有关初民对同类物件的再分类再分割,以及单一物件各部位的认识、利用和标示,我们还可以从列维斯特劳斯另一部名著《野蛮人的思维》中抄一些令人咋舌的资料:
菲律宾群岛的哈努诺人认为土生植物品种里头的总数中有百分之九十三都是有用的。
美国南加州沙漠地带的柯威拉印第安人,在这片看似荒凉不毛的土地上,熟知六十多种可食植物和三十八种具有麻醉、兴奋或医疗效用的其他植物。
哈皮族印第安人知道三百五十种植物,纳瓦霍族知道五百多种植物,南菲律宾群岛的萨巴农人植物名词超过一千个,哈努诺人的植物名称将近两千个。
在特瓦语中,鸟类和哺乳动物的每个部位几乎全身,都有明确的名称。他们在对树木或作物的叶子作形态学的描述时,运用了四十个名称,对一株玉米的不同部位竟用十五个不同的名称来表示。
布利亚特人对熊肉有七种不同的医疗用途,熊血的用途有五种,熊脂肪的用途有七种,熊脑的用途有十二种,熊胆的用途有十七种,熊皮的用途有两种。卡拉尔人还在冬季快结束时收集冻结的熊便,用来治疗便秘。
从抽象事物的堆积,到具象事物的再分类再分割,如此大军压阵而且里外夹击,看来象形字这下是在劫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