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我们的天有二日之字来了。当然,后羿射九日的故事终究只是个神话罢了,三千年前同样也照好人也照歹人的太阳和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差别不大,因此,底下那个较小较模糊的太阳不是真的,而是太阳的水中倒影而已,至于什么样的时候太阳和它的分身倒影这么亲近呢?一天有两次,一是日出时分,另一是日落时分。会是哪一个呢?
答案似乎非常简单,华北平原东低西高,黄昏日落,人们看到的会是“太阳下山了”,因此,甲骨文中代表黄昏的字是这样子的,,太阳不偏不倚地掉入草丛堆里,这就是今天也还健在的“莫”字。只因为古时候的夜间照明昂贵而不便,日落之后能摸黑进行的事委实不多,因此,基于经济理由而非道德劝诫,这个“莫”字遂延伸出“不要”、“不能”、“不可”的意思,最终还逼得原先代表日落黄昏的“莫”又莫名加个太阳的意符以示区别,即今天我们用之不疑的“暮”字——绕了一圈,同样也是两个太阳。
黄昏另有其字,因此这两个太阳的字是日出,仍是“旦”字,后来才把下方的太阳倒影给取消掉,代以较一般性的地平线横杠,是比较方便也较具普世性格,但当然还是那个带着单一一地具象染色的字漂亮,有质感,而且留着较多想像线索——要不就是长居东海之滨的人们造出来的字,要不就是有人曾经不意在日出时分立于海边(捕鱼?捡拾货币用的海贝?或制盐?还是如传说中舜的耕于东海之滨?),曾经震慑于那一幅灿烂无匹的景象深驻心中不去,以为只有这个才足以代表死亡般的长夜终于要过去,全新一天重又来临的美好图像。
如果你问我,觉得甲骨文中哪一些或哪一类的字造来最精致漂亮,那当然就是我们到此为止看过的“望”、“旦”、“莫”、“昔”这个阶段的造字——大体上,这是造字概念的第二阶段,也就是文字开始要由较被动、较直接摹写天地山川鸟兽虫鱼等自然实物的纯粹象形阶段,乍乍探入到抽象事物和概念表述的这一微妙阶段,中国古来,把这一阶段的字称之为会意字,揭示一种大家能一看恍然、心领神会的字。
往下,我们会一再引用这类字,只因为,某种意义而言,甲骨文之美,依我个人认为,说尽在于会意字可能太夸张了,但十之八九在此大概是跑不掉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追根究底是因为人通常很懒,好逸恶劳,舒服的日子只会打盹,浑浑噩噩地愈过愈没精神,脑子休息得比躯体还彻底,因此,美好些的东西如萨义德讲的,不容易在如此适应良好的舒适状态发生;但这个能懒就懒的人毕竟还是挺了不起的,一旦困难临身危险临身,他很快就整个人动员起来,包括他已知的身体知觉和心灵意识,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不晓得拥有、沉睡在体内幽微某处的潜意识和想像力,精神抖擞——正因为这样,后来一些较敏锐也较看得起自己的人,便小心不让自己太陷入舒适昏睡的日子里去,客观困境不存在时,他们会自苦,给自己不断制造难题,甚至制造些永远不会真正解决、因而长驻不去的难题,好让自己停留在始终清醒的状态,以至于我们“正常”的旁人看他们甚至会有一点神经兮兮的奇异感觉,就像我们看日本人祈大愿下大决心时会选个风雪凛冽的冬日,找一道还未冻结成冰柱的大瀑布,裸身让冰水当头击打一般,依李白的讲法,这叫“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好,造字的人碰到什么很大难关才精神抖擞起来呢?碰到一个方便直接摹写的具象事物已差不多告一段落,一堆抽象的、无法直接摹写的事物和概念愈积愈多(因为在只用声音抽象表述的语言中早已存在并予以命名,毕竟,语言早百万年已出现并使用),已到不想办法解决不行的时候了。我们可以想像得出来,这会是成功造字(即象形的造字)以后再一次碰到的一个巨大的困难——是一个创造的断裂鸿沟,得想法子跳跃过去;也是一个歧路,要勇敢作出抉择。中国文字便是在这个阶段(甲骨文所挣扎创造的阶段)和其他文明简单回归声音、从属声音、步上纯抽象符号的发展殊了途,凶险未卜地踽踽而行。
这一阶段,用甲骨字的造型来表述,恰恰就是“行”这个字,,很清楚是指道路,而且是个十字路口——当然,后来“行”被转注为偏动词意味的行走之意,遂使中文丧失了表述十字路口的单字,倒是我们的东邻日本自己搞出个象形兼会意的特有怪字,辻,念成tsuzi,也是一个姓氏(埼玉西武职业棒球队曾经有个很棒的二垒手就姓这个,让台湾的播报员总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大概是当时家居十字路口繁忙地点的平民简单据此为姓,一如井上、山中、田边一般。
下面,就让我们来看,造字的高升太阳照在这分歧的十字路口,大致是怎么一种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