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二章 《树上的男爵》

作品总归必须有所表达。

韩试记得上次在江大的课堂上被问到,为什么会选择传统写作而不是网文,说到底是韩试觉得传统文学作品具有可以沉淀下来的内容,有丰富绵长的余味,不仅仅是看过了就忘的消遣。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要读经典作品》里说过: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

韩试现在就试图创作出卡尔维诺所说一样的作品来,而不是单纯的搬运。

在《我来和你唱》录制之前的十来天时间,韩试都住在乡下,想把脑袋里的一些东西在纸上用有力的文字呈现出来。

然而韩试有点沮丧的是,真正的举步维艰。

跟之前想过动笔时的遭遇如出一辙,写出来的字句都根本无法达到满意。

有一句烂大街的俗语叫艺术来源于生活,韩试很清楚地发现了自己的短板。

无论是前世几乎全在病床上度过,或者来到水蓝星后的经历,都有些脱离社会的普通琐碎,说白了就是阅历太浅,无法把生活的见闻提炼成生动的贴切的文字,少了一种具象的支撑而显得空白乏力。

如同只会建造空中楼阁,只适合写充斥着虚化美感的诗歌。

不过韩试却在苦思冥想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把《树上的男爵》写了出来。

相比起《小王子》,《树上的男爵》对韩试来说越发契合,韩试在病床上的一辈子,与卡尔维诺笔下住在树上的主人公何其相似。

都是远离了人间烟火,又密切地注视着。

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讲:“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诉我,卡尔维诺的的读起来极为悦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洒落于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够听到的韵律。”

卡尔维诺是王小波当之无愧的偶像,同样是韩试最喜爱的作家之一。

韩试曾经看到有人评价:相比起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就是个笨蛋。

马尔克斯是世界文坛的不朽巨匠,写出了《百年孤独》的煌煌巨着,但如果单从文字里透出的聪明劲儿、创意的高度和知识面的广博而言,韩试也认为博尔赫斯应该是胜马尔克斯一筹的。

而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齐名。两人都对虚构得心应手,有着汪洋恣肆的想象力。

只是相对于博尔赫斯的妖气,不经意间摆出的智商碾压的姿势,韩试对卡尔维诺要喜欢得多了。

卡尔维诺一直致力于探寻艺术的无限可能性,把想象力生长出的无限意向,以优雅的方式隐藏在故事和童话里,明亮写意又极尽深刻,比看博尔赫斯的书多了几分温度。

《树上的男爵》就是卡尔维诺的代表作,《我们的祖先》三部曲的的圆满收尾之作。

的情节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为了反抗迂腐的贵族家规,主人公柯希莫在十二岁时决定上树生活,然后他一辈子都住在了树上。

一辈子都生活在树上,怎么可能?当初韩试刚读到时,和所有的读者想法不约而同。

在卡尔维诺的笔下,完美地解决了可行性的问题。柯希莫在树上的衣食住行、娱乐、学习、爱情,都充满着原生态式的自然,没有半点违和感。

本来一件近乎荒唐滑稽的事,竟然让人产生看童话一样的美好念头。

生活中又有多少一想就觉得不可能的情况,被人们的思维定式屏蔽了探索其可能性的机会。

至于所表达的主旨或意向,最直白浅显的解读就是叛逆和反抗。

十几岁的青春期,叛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现实中的叛逆,常常没有明确的方向,大多数只是为了图一时之快,出一时之气,对一切规则的逆反,为了叛逆而叛逆。

就像很多摇滚人动不动就高喊着抗争和不妥协,听上去热血沸腾,实则大部分估计自己都说不明白反抗的是什么,反抗之后追求的又是什么,或许仅仅是对现状无能为力的不满,乃至干脆就是当成了一句装酷的口号。

韩试不免想起了才去过的《乐队》。

如同彭三石一样的不安分,韩试是格外欣赏的,因为他会之付诸行动,可有的就比较可笑了,只在嘴上大喊着向往自由的人,跟网上的怨妇一样可笑。

今天太累了,不想工作,如果能随时辞职,该多自由;如果单身,不用养家糊口,不用上有老下有小的操劳,该多自由;如果可以胡吃海喝不变胖,想走就走的玩乐,该多自由……这些类型的所谓自由,无非是在逃避责任的前提下对权利的奢求,以及对感官的片面贪图与屈从。

康德说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显然停留在前者的人不计其数。

柯希莫一生都没有从树上下来,他叛逆的决绝,可谓惊世骇俗。可他叛逆方式的节制性叛逆程度的彻底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表面叛逆的柯希莫,本心上是一个很守规则的人。生活在树上,无人管束,没有需要遵守的行为规范,自由的镣铐也被扔到了树下,可他在日常生活中仍一直恪守着树下世界约定俗成的规则,无论是吃喝拉撒与狩猎,他保持着对他人的尊敬,维持着自身的文明状态。

所以在树上生活的柯希莫,只是行为上的不合常规,并非对规则的完全不屑一顾。相反,他其实是在世界的各种规则之上,制定了只针对自我的严格的规则,并且用漫长的一生去遵守。

与华夏祖先教下来的君子慎独的道理,或许有异曲同工之妙。

现在网络上的戾气特别重,很多人到了网络上就似乎可以无所顾忌放肆发泄、怼天怼地的上窜下跳,未尝不是分不清规则与自由的边界。

没有规则的自由,只会是不堪入目的混乱。

而柯希莫正是没有混淆边界,才一直享受着有权利选择想要的生活的自由,并可以真正的做自己。

上树生活,除了叛逆,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是对世界的逃离。

为情所伤,剪断青丝,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或许是一种放下,可韩试宁愿将其当之为逃避。

柯希莫上树的直接原因,是对贵族家庭的繁文缛节的庸俗,所感到的厌恶。这种厌恶的激烈程度,使得他不愿意再像其他人一样在地上行走。

表面上看,这也是一种逃离。

但顺着这样的思路往下走,上了树的柯希莫,得以从他厌恶的人际关系、社会和正治中逃脱,通过避世的方式求得内心的平静,那整个故事讲变得和鸡汤一样肤浅和无聊。

根本不会让韩试念念不忘。

卡尔维诺笔下的柯希莫,并没有因为对自身生活环境的厌恶,而成为厌世者。恰恰相反,他是以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姿态,更为热烈第投入到了所处的时代中,投身到了积极的生活里,乃至投身到了不断为他人谋利益的事业中。

韩试在病床上看到是,简直以为柯希莫就是自己的影子。

当时的韩试只能临渊羡鱼,可即使是再无望的时刻,也没有放弃过对世界美好的热爱和向往。

同时书中最让韩试动容的,是柯希莫让世人难以理解的偏执式的坚持。

人们给自己定规则通常很简单,比如连续多少天早起、读书、写字、锻炼,或者内心操守方面的,不懈奋斗、与人为善、诚信大方,都可以当作是自我设定的规则。

规则的难度在于两点。

一是时间上的持续性。多少人发誓健身减肥,可爬了一个楼梯就放弃了,看到一顿烧烤就抛之脑后了,多少人在原先何尝不是一个正义的少年,可在社会的诱惑面前,抵住了第一遭却在接踵而至的第二遭面前没能挡住。

二是规则的优先级,会因为哪些别的规则而做出退步。比如决定了坚持每天码字至少一万,可由于懒惰或者最近加班而中断,设定的规则就对服从惰性的规则与老板大于天的规则让步了,又如一个个逐渐变得圆滑世故并且心安理得的人,何尝不是在现实的规则里一步步退让的结果。

对各种世俗规则的不断退让,必然意味着趋同和平庸,因为每个人坚持的独特性被磨平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人们最简单的个性被抹杀了,而且人被压缩成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今天的问题已经不再是自我的部分丧失,是全部丧失,荡然无存。”卡尔维诺说。

就如《雇佣人生》里每个人都成了雇佣对象,就如大大小小的圈,当今的“上班族”、“打工族”、“追更党”、“熬夜党”、“小鲜肉”……一切似乎都成为了群体印象。

就如明星偶像本来是万众瞩目的具备独有魅力的人,可如今满屏幕的脸孔,一样的帅气闪光,可辨识度却越来越低了。选秀节目里千篇一律的皮囊,观众能记住的就不多,就算冒出头来的终究说不上有多大特色。

“他懂得这个道理:集体会使人更强大,能突出每个人的长处,使人得到替自己办事时极难以获得的那种快乐,会为看到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而喜悦,为了他们值得去争取美好的东西(而在为自己而生活时,经常出现的是相反的情形,看到的是人们的另一副面孔,使你必须永远用手握住剑柄)。”

文中旁白,甚至让韩试想到了现在层出不穷的偶像团体。

柯希莫的坚持就尤其显得怪异又难能可贵了。

首先,柯希莫选择在树上生活,在弟弟的大婚、父亲的葬礼、母亲的病重,这些维持伦常关系的最重要的时刻,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下树。

即使当柯希莫面对最爱的女人薇莪拉时,不管是吵架闹翻,乃至最终永远的分手,柯希莫都完全没有想过下树去挽回爱情。

更令人震撼的是,当柯希莫在凶猛野兽的攻击下岌岌可危时,首先想到的不是该如何逃生,而是有没有掉下树去。

在柯希莫将死之际,他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跳上了热气球的锚,没有人看到他的遗体返回地面景象,他圆满地实现了对自己一辈子的承诺。

在树上生活一辈子,成为了柯希莫最优先的一条规则,超越了本能、亲情、爱情、生命。

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卡尔维诺将之归结为内心的志趣,韩试理解为本心的选择。

不被世俗的价值观所裹挟,不被感官和肉欲的满足所左右,不被他人的评价和议论所影响。当抚平的涟漪,拂去心头的尘埃,脱离大众的狂热,生活的窘迫,和被他人认可的渴望时,一份平和的、超脱的、充满力量的追求。

韩试自认是个有点志趣的俗人,又是个惫懒的性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下连对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好了一件事情:生活在树上。”

“一种包容一切而不能用语言说清的东西,只有像他那样身体力行地去体验,只有像他那样一生至死都我行我素的人,才能给大家做出贡献。”

柯希莫和卡尔维诺的两段自白,让韩试沉思过不知多少次。

无数人活了一辈子同样不清楚在为了什么辛苦忙活,书中对于内心志趣也是模糊的,可是能够做好一件事就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人了。

从书里的结局来看,柯希莫并没有实现自己的内心志趣,他所要创造的理想国,想要拯救的人们,乃至他自己的爱情,都全然没有实现圆满。

“翁布罗萨不复存在了。凝望着空旷的天空,我不禁自问它是否确实存在过。”

存在的意义,韩试想是不能以结果作为导向的。遵循内心的志趣,遵守自我的规则,以良知和能力的上限,尽力过好这一生,这便是在虚无主义笼罩下,无意义的存在里,所能争取到的一点意义。

不然活着反正会死,何不躺平了等待呢?

韩试恍惚想起了前世的种种,上一辈子存不存在都似乎无关紧要了,当下才是值得珍重的。

于是韩试晃了晃脖子,跳进了游泳池,先享受了半天日光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