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八章 演戏

龙套也分很多级别的,最悲催的大概是趴在地上当死尸,吃灰吃土,连个身体轮廓都是跟人堆混在一起的。

稍微好一些的可以站着当个背景板,偶尔说不定会在镜头里露个脸。

再高层次一点的,是有句台词,会保留几秒钟的镜头,已经属于大龙套了。

韩试就处于两者之间。

一场学生抗议示威的戏份中,在黄罍的怂恿和黄中的乐见其成下,加上韩试在边上看了老半天,感觉很有趣的样子,半推半就地客串了一个学生。

就是跟在肖克俭身后,举着拳头吆喝一声。

露了脸,也有台词,只是太泯然众人了点,一句词都是跟着所有人一起大喊的。

彭宇昶说韩试的脸不拍电影可惜了,现在黄中却不是怎么满意韩试的长相,镜头顶多给了十秒。

到剪辑出来或许剩下的就不到三秒了。

简简单单的走场戏,韩试都拍了三四次才过。

前两遍都是形象上的问题,韩试长得太出挑了,跟一群平民里站了个贵公子似的,画面怎么看都不协调。

本来韩试几乎是素颜出镜的,结果黄中不得不要求化妆师加点料,把人弄得不显眼一点。

后面几遍是韩试的演技实在不堪入目。

就随大流的吼一嗓子,只需要表情高昂地展现出学生游行时的激越心情,对演技的要求并不高,可韩试第一遍显得生硬浮夸,第二遍又过于内敛到近乎木然了。

演戏真没看上去的容易,韩试算是体会到了。

“难怪柿子你说不接戏。”黄罍差点笑抽了,如果面前是自己的学生,一定好好教育一下。

大大小小的群演捧场地呵呵了几声,估计有人心里免不了嗤笑:明星也不咋的哈,演戏都不如我一个小跑龙套的。

从燕影找来的肖克俭扮演者叫程跃如,表演系大三,微笑着声援:“柿子进步很快了,黄老师。”

太违心的话说不出口了,会对不住表演专业。

“跃如哥你就不用给我留面子了,我有自知之明的。”韩试不在意地笑了下,一个称呼让程跃如受宠若惊。

尽管韩试的年纪小,可人家是当红的歌手兼作家,又是电影的编剧和出品人,程跃如只是一个没走出校门的学生,仅仅演过一些小角色,哪怕多少有一点在演技上的自信与自矜,却真没料到韩试完全没任何大牌架子。

剧组的氛围很融洽,没出现什么狗血的勾心斗角。

至少韩试认为没有。

韩试跟着剧组从蓉店跑到燕京,又从燕京跑到巴黎,每天看着导演和演员拍戏,很有大开眼界的感觉。

比如韩试才知道,电影拍摄不是按照呈现出来的剧情按部就班来的,而是一个一个单独的场景就近拍摄,先后顺序都是完全打乱了的。

在一个取景点拍完了所有的戏份才会换下一个地方。

又如在一声第几场第几记的艾克森之后,演员们迅速进入状态神色表情的切换,让韩试叹为观止。

在现实和戏中出入自如,一会儿是剧里面的人物,眼神坐姿都有讲究,转过头就能若无其事地跟人说笑聊天。

韩试经常凑在黄中边上,坐在监视器后面通过镜头观察,黄中看的是表演,韩试看的是神奇。

有时拍摄顺利或者演员的表现出彩,黄中也会兴致勃勃地指点一下韩试奥妙,精彩的点在哪,导演如何掌控。

多半属于对牛弹琴。

“陈道中老师的演技不用说,程跃如和章青艾,也是两个不错的苗子。”两名年轻演员得到了黄罍和黄中的一致肯定。

能不用心么。

现在对于两人而言都是一飞冲天的机会。

韩试都碰到过好几次,程跃如和章青艾在休闲时间琢磨剧本,晚上相互对戏,认真得跟提前排练似的。

“几位都看过剧本了,今天的戏在剧中是个不重的部分。”黄中讲戏时韩试每次都会旁听,从纸上的文字变成镜头里的画面,就是导演将剧本理解运用出来的过程。

“背景你们也都了解了,重头戏肯定是接下来马上就要进行的巴黎和会,顾维钧在会议上振聋发聩的演讲。”黄中把几个主演拉到一块,“可是在高潮到来前,所有围绕着主角顾维钧身边的角色,都不是可有可无的。”

几人点点头,尽管现在拍的电影是偏向纪实性质的,但艺术手法肯定同样重要。

里面的角色都不是一张张脸谱,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物,而一切潜伏着压抑着挣扎着的不起眼的片段,都是为了最终合理地剧情推向圆满。

就如憋足了一口气,一下子吐出来的酣畅淋漓。

“这段戏呢,主要是历史上会议召开前的一幕,顾维钧、肖克俭和梅的日常对话。

当时的华夏是作为战胜国出席的,国内有很多人对和会抱有相当高的期待,甚至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作为谈判代表之一的顾维钧,压力是巨大的,一边背负民众的殷殷期盼,一边是国内北洋正府的软弱不作为,而顾维钧又深知国际形势上的不容乐观。”

巴黎和会期间,华夏派出五名代表,而列强只给出了五个席位,华夏外交使团多次争取,主办方总是迫于“日方压力”拒绝。

气的中国代表团说出“不给席位,我们5人轮流开会”的话语。

可最后,主办方还是只给了2个代表席位。

蔑视之意无以复加,可想而知谈判的结果会不会好。

黄中对于陈道中是放心的,简略提了一句就把目光对准了程跃如和章青艾:“顾维钧和肖克俭,一个试图通过外交、通过正府的政治手段来寻找出路,是有着睿智的全盘考虑并且付诸行动的,一个希望号召民众的觉醒来自救,可多少是有些茫然的、冲动的,一腔赤诚却并没有一个清楚的思想纲领。两人是老相识,又都是爱国人士,但产生了理所当然的分歧。

现在的对话就是肖克俭,和南棒革命者一起爆炸岛国旅馆的偏激行为后发生的。戏份不大,却极有张力,充分地体现着风云激荡时代不同救国理念下的碰撞,像于无声处听惊雷。”

肖克俭好心办了坏事,让外交使团在国际舆论上越发被动,可肖克俭的所为又充满了强大的使命感和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悲壮,令人不忍职责。

“那么对于你们三个人来说,表演的张弛就尤其重要,在平静的背后是那个年代的波澜壮阔,不能就当成一次普通的争吵来对待,要体现各自的内心冲突,又要避免太直白太粗糙。各自人物的性格和主旨都必须形成一个建立。小程,你先说?”

程跃如表情严肃,侃侃而谈:“肖克俭他这个期间肯定是非常压抑的。从剧本和历史中的真实来看,他都坚定不移矢志不渝地投身于爱国运动当中,有着舍身取义不成功便成仁的热血和勇气,观念上肯定无法被顾维钧折服,甚至本就激进的他也许会有一点由于朋友的不支持不理解而越发的愤怒。

可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明事理的高级知识分子,所以很清楚顾维钧面对的局面,会对自己的行为有一个反思的心理,但应该不是愧疚,至少不是很多,情绪上更像是憋闷,才会有后面彻底的大爆发。”

说的很透彻。

燕影的科班出身,又能被黄罍和黄中挑中,分析剧本的基本功是不差的。

“说的很对。”黄中先赞许了一句。

黄中的导演风格精益求精,在拍摄过程中严格无比。可严格却不严厉,并不是片场暴君似的只会骂人,让他在剧组里的口碑极好。

“但太宽泛了。”黄中接着笑了下,“像是我说的话,而不应该是你说的话。我是导演,我给你的是剧本,是背景和人物梗概,是涉及到角色的全部要素,可你是演员,你说的一大段对你吃透角色有帮助,却不是我希望听到的。

你寻思和建立角色的过程,是你的事,你只需要告诉我打算怎么去演。丧权辱国的年代,和顾维钧在异国相逢,肖克俭开场是一个什么状态,例如除了慷慨激昂的国事讨论,有没有几分故友相见的喜悦温馨?和顾维钧争论中又是什么状态,在你说的那些情绪下面,他会有哪些动作神态的变化。在和妻子梅的通信中,决定要自我牺牲之前,他又是什么情态。

这些层层叠叠,才是最终呈现在镜头里的东西。很多年轻的演员经验不足,抓大放小,想了一堆人物背景和性格,可却忘了具体的情绪演变、状态流动,是个大忌。这些东西固然重要,但只是辅助你理解角色,演好戏的关键不在理论支撑,在具象的表演方式上。”

黄中大概是挺看好程跃如的,说了不少经验之谈。

程跃如道了谢,沉默了下:“黄导,我再想想。”

韩试在旁边听得半懂不懂的,却想起了一个类似的事,就是当初刚开始想自己动手写书,而不是做一个纯粹的文抄公时,遇到的情形。

故事框架搭好了,人物设定完备了,情节推进也有了心中有数,可写起来就是不顺畅,干巴巴的,老觉得怎么都写不出想要的样子。

电影和都是文艺创作,肯定是有共通之处的,韩试忽然明白了一丝丝。

不论是观众或者读者,想让他们领会到创作者想表达出来的内容,空泛周全的描述是没用的,必须由一个一个具体的意象支撑起来。

就像演员表情狰狞,泪流满面,观众自然就知道了面前的角色正在遭遇痛苦,才会有共情的感同身受,不然从另一个角色口中再怎么说如何撕心裂肺、歇斯底里,观众也是感知不到的。

“青艾,你估计对角色也理解得差不多了。就照我说的一样,多考量考量表演过程中的具态流动。梅是一个有着部分传统性格又觉醒独立的新女性,可以好好挖一挖,要通过有效的动作神态和语言把人物立起来。”

章青艾赶紧点了点头,比起科班出身的程跃如,章青艾没有学过系统的表演知识,黄中的指点对她更加弥足珍贵。

“对两人来说难度不大。”黄中看着两人抱着剧本嚼去了,看向韩试打趣,“听懂了多少?”

“听懂比较容易,但实践才是难题,让我演戏估计够呛。”韩试苦笑。

“在剧组里呆上几个月,耳濡目染也会有长进的。”黄罍在边上笑,“柿子你真想当演员的话,平时可以找彭彭和紫枫多交流嘛,两孩子在演戏上是挺有天赋的。”

“直接找黄老师你不好么?”韩试表示何必抱着真佛去拜神。

“我也可以,只是我收学生要求很高的,学费也不低。”黄罍调侃。

“得,我现在跟着黄导学就行,将来会不会演戏都不一定呢。何况,黄老师,我的小家底都快被掏空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交不起学费了。”韩试也开了个玩笑。

拍电影是真的烧钱,还是在如今拍的不是什么特大制作的情况下,韩试也有点咋舌。

“柿子,你怎么会想到写一段民国时的历史?”陈道中笑着开口,因为剧本而对韩试印象挺好的他,跟当初何火黄罍一样的疑惑。

一个十几岁可以说春风得意的年轻孩子写历史正剧,相当神奇。

而且题材多少有点敏感,因为就算是有关那一段历史的主旋律影视作品,也全都是把主题放在抗日和解放上宣传建国一代人光辉和正面教育的,把主角的身份聚焦到民国人物上十分罕见,顾维钧甚至曾经被列入战犯名单。

“《那年那兔那些事》,陈老师看过么?”黄罍笑着问。

“没。但我听说过,哦,也是柿子的作品,类似的题材。”陈道中想了下回答。

“顾维钧是民国的杰出外交官。在巴黎和会上可以说是华夏人第一次对着列强义正词严地说不。”韩试笑了笑,“虽然那一段历史很沉痛,也有很多不光彩和需要避讳的东西,但我觉得在危难之中的卓越风姿,才是格外令人仰慕的。

那一代有些人的抗争与努力,勇气与良知,同样是华夏的脊梁,值得被后人铭记和敬仰,不能因为某些原因而刻意遗忘。”

“另外陈老师,您不觉得最近我们华夏的外交天团相当给力么?”韩试笑,“人们说忆古思今,我却由今溯古,未尝不可嘛。华夏从不曾缺少惊艳时代的人,比起现在的外交官,巴黎和会上的顾维钧,也何其让人思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