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室内。
褚青端坐案前,盯着桌子上的偶像海报,眼睛眯着,透出细细的光。
摄影机架在对面,给了个大特写,因为他稍低着头,看不清全脸,屋子里的昏灯衬着他的面部轮廓,似漂浮着暗暗的压抑感,居然有些古怪的恐怖气氛。
他合了下眼睛,随即睁开,目光安静。
自己一无所有,根本没什么不舍,而深田小姐是他唯一的期待,宁愿自己的世界变为黑暗,亦不愿她失去色彩。
此刻,他记住了偶像最美好的样子,然后慢慢的拿起美工刀……那种像伸筷子夹菜般的悠然姿态,吓得摄影师差点叫了出来,以为他真要自戳双目。
“咔!”
“OK!OK!”
北野武喊了停,一如既往的满意。
这是俩人合作的第三天,老头已经把褚青吃得透透的了,这样子的演员让他感到新鲜和惊喜,完全不同于国内的那批人。
话说日本演员在拍戏时,为了增强感染力,通常会借鉴舞台剧的技巧,语气、神态、肢体动作都非常夸张,甚至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不用动脑筋揣摩的表演模式,并为大量演员所熟用。
因为他们研修表演或自学时,往往会参考能剧、歌舞伎等传统戏剧风格,对行业的理解类似于中国古典戏剧,即:视觉审美要求极严,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段台词都要做到精短,准确。
再加上本土的剧场演出极为繁盛,无数小演员在其中摸爬滚打,所以直至今天,日本人还是习惯用那种夸张的处理方式,去诠释剧本内容,尤其在老演员中非常普遍。
日剧不用提,早就泛滥成灾,电影稍微好些,刨掉豚鼠那票鼻烟胶卷和多数的乱搞商业片,至少还有一些作品在展现本民族的传统美学,什么禅意,空寂巴拉巴拉的,演员风格也趋向于自然内敛。
日本演员要么野路子出身,要么在剧场起家,缺少真正的体系根基,他们极少会研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斯特拉斯伯格这些人,能不能打通任督二脉,全凭自悟。
这也造成了两种极端,一种是牟着劲的浮躁外放,一种是憋出内伤的返璞归真,像香川照之那类自己磨练出来的方法派大咖,太少太少了。
而褚青展现的表演风格,初看浅薄,细想复杂,他是体验派为主,又借用方法派的某些技巧,还拎来了少部分的舞台剧经验,乱七八糟的玩意杂糅吞并,最终造化天然。
简单讲,他不刻意追求某种流派,而是什么有用就拿过来,什么有帮助就去琢磨,总能形成一套自己需要的东西。
当然,这个积累尚未成熟,离巅峰还远。
相应的,褚青见多了华人导演,首次跟外国大咖合作,感触也不少,拍摄方式,体制,习惯,意识等等,都不一样,就比如长镜头:
贾璋柯用长镜头,是通过纪实手法表现人物的生存状态,进而展示内心;汪超用长镜头,三分之一为了构图,三分之一为了审视,三分之一为了装*逼。
而北野武用长镜头,却始终有很宁静的感觉,天空,小路,大海,悠悠的蝉鸣和风声。他的视角,就像个孩子偷偷看着外面,特透明。
除了这些,北野武更喜欢良久良久的对着一张呆滞人脸,谁也不晓得他要干嘛。褚青就在昨天夜里,被强拉到建筑工地,身穿制服头戴安全帽,歪脖子斜视四十五度。
导演没有任何要求,就是让他戳在哪儿,傻站。
足足二十分钟!
活活的老变*态,一场戏OK,他觉着自己的智商与羞耻心刷刷往下掉。
…………
褚青上次来日本是急匆匆的,时间紧,事情繁忙,根本顾不得游览,而且只限银座区活动,这次拍戏还好些,起码可以去几个地方看看。
以他的少量戏份,在大陆三天就能收工,香港更夸张,半个白天加半个晚上就搞定。可北野武这老头,慢吞吞的能闲出个鸟来。
他在东京呆了四天,直等到了二月初,才转场冲绳拍剩下的一半。
褚青以前也去过海边,印象里都是淡蓝中泛着脏脏的青白,果冻般浑浊厚实,没个毛线美感。
他跟着剧组飞到了冲绳,先抵达酒店安顿,同深田小姐互相问候,随后第二天,他就看到了碧色的海。
拍摄地在残波岬,位于读谷村西北,最著名的景观就是隆起了一条漂亮的珊瑚礁断崖,连绵两公里,尽头修着白色灯塔。
他从底下走上去,堤边是翡翠一样的海,湛冽剔透,浅处的水草轻轻摇曳,清晰得似立在杯里的茶梗子。而随着地势渐起,那海的颜色层层染重,直到30米高的顶端,终变成了大抹大抹的深蓝。
确实是个好地方。
“啪啪啪!”
细软的沙滩上,褚青磕磕绊绊的吹完了一曲口琴,深田恭子极为捧场的拍着巴掌,笑道:“sugoi!Youaregreat!”
“Thankyou!”
他抽了抽嘴角,被妹子日文加英文的称赞,搞得有些蛋疼,尤其前一句,不是男优射*精的时候才能听到的形容咩?
俩人虽然是第三个故事的主角,但对手戏只有可怜的两场,各拍各的,除了开会那天见了一面,居然没再打过交道。
至于吹口琴,是片中的一场戏,已经拍完。北野武专门找了老师来教褚青,他苦练两宿,勉强能顺下来,曲子正是深田恭子唱的那首《爱上你的眼睛》。
那边剧组人员在做准备,褚青闲着没事,就坐一边吹着玩。没成想,深田小姐溜溜的凑近搭话,态度热情了不少。
她开始还以为,不知道哪找来个新人对戏,结果回去仔细一问,嗬,巴黎影*帝,南特影*帝,金马影*帝……好家伙,日本国内的男演员一共才在西方亮过几回相啊?
妥妥的国际范儿!
阳子乖觉的自动退避,这俩人英文都不咋地,别别扭扭的交流了半天,算有了初步认识。
妹子此时化着妆,左眼包着纱布,左边的头发系条丝巾,垂垂的刚好挡住半张脸。即便如此,仍然漂亮得很,有种旧玩偶般的破败美。
而那货呢,受北野武的恶趣味影响,套着件肥肥的白色毛衫,圆寸头,要多挫就有多挫。
“褚青桑是哪年出道的?”
“什么?”他没听懂出道这个词。
“就是,您哪年开始……电影……表演?”恭子也很纠结,尽量找些通俗的词汇,比划着手道。
“哦!”这回他懂了,道:“我是97年,你呢?”
“我是96年,这样说,我是您的前辈呢。”她开着玩笑。
“我女朋友也是96年,不过比你大一岁。”
“您女朋友一定很漂亮。”
“呃,是很漂亮。”
……
俩人聊了一小会,剧组便调试妥当,即刻开始。
褚青拍拍屁股站起来,颠颠跑远,有人递过墨镜和盲杖,北野武遂挥手示意。
“Action!”
一位中年妇人扶着他,自沙滩远处走来,俩人的步子很快,稍显凌乱。
褚青完全把重心交给妇人,右手的盲杖使用得非常生疏,一戳一戳的毫无目标。鞋底左右左右的陷进软沙里,身体也随着微微倾斜。
同样是盲人,直奎毕竟不是丰绅殷德,丫只是个日本吊丝,所以他得演出这种笨拙感。
俩人到近前停住,妇人道:“请你稍等,她就在那边。”
“是,夫人!”他点点头。
那妇人走了几步,蹲在恭子身侧,道:“户左酱,你东京的歌迷来看你了。”
妹子坐在一截枯木上,屈膝,双手交叉,嗓音低哑道:“我对你说过我谁也不见了,不想歌迷看到这张脸。”
“可这个人是盲人。”
“哎?”
恭子偏头看了眼,随即起身。
摄影师坐着轨道车,快速且稳定的划了半圈,从侧脸拍到正面,给了个大大的特写。
“咔!”
北野武喊了停,道:“恭子,你要惊讶一点。”
“嗨!”
妹子有些惶恐,她开拍之前就被媒体大篇幅嘲讽:一个演电视剧都不合格的家伙,居然也能演电影?
她知道自己的演技怎样,也努力了,可这东西,真的要分人。
“咔!”
“要面无表情,眼神疑惑。”
“嗨!”
“咔!”
“咔!”
“咔!”
……
连续NG了二十多条,始终没过。
她要么面瘫,要么浮夸,压根就没有变化性,更别提层次感神马的。
北野武揉弄着脑袋,特糟心,如果没请褚青便罢了,他原本看中的就是深田恭子的颜值,对演技没抱啥希望,可就怕比较啊。
她往人家跟前一戳,就是只毛茸茸的小白兔嘛!
褚青也愁,又没他讲话的份儿,只得干瞅。这姑娘的悟性简直了,老头掰拢得那么细,愣是不明白。
完全的路人等级,连门框都没入,比如笑,就只是咧嘴,语调轻快;比如生气,就只是皱眉,声音低沉;比如伤心,更容易了,哭呗……
拜托!这叫球球表情好伐?
拉扯了一个多小时,北野武见她没有达到要求的希望,只得降低水准,直接粗暴的指导:“镜头转过来,你就偏下脖子,抿起嘴。”
“嗨!”她低低应道,自然非常沮丧。
“重新开始!”
“Action!”
“可这人是个盲人。”妇人道。
“哎?”
恭子起身,镜头划过,就见她按照指示,往右歪了下脖子,又微微抿嘴,看上去真有几分呆萌的惊讶感。
这是表演课中老师最讨厌的坏毛病,完全靠脸吃饭,配合格式化的动作,以达到简单的戏剧效果,其实,毫无真情实感。
如果习惯了这种取巧方式,那这演员也就废了。
接着,妇人扶着褚青慢慢走近,介绍道:“喏,她就在你面前了。”
“……”
褚青猛地一抬头,那股用全部生命去期待的力道,似乎让时间都停顿了半秒钟。他直直盯着前方,虽然看不见,但从黑色的墨镜后面,呈现的却是缤纷色彩。
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偶像最美好的那刻。
“您是直奎先生,对么?”恭子问道。
“嗨!”
他很意外对方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泛出几分惊喜,随后狠狠的点了点头。
“你的眼睛怎么了?”她又问。
“我……”
褚青低下头,忽然害羞起来。
他第一次,面对面的和她讲话。
他第一次,有为她做些事情的机会。
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自己可以帮助到她。
于是,褚青紧张,骄傲,无所顾忌的推了推镜框,笑道:“我想眼睛看不见会好些。”
“……”
恭子眨了眨仅剩的右眼,确确实实不清楚该怎么接。她只好重复了刚才的动作,歪头,抿嘴,定定的看着他。
“咔!”
“OK!”
北野武憋着便秘似的一张脸,自此醒悟,再特么不相信偶像了!
(没状态啊没状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