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觉着挺逗的。
每次只要他一出门,范小爷也保准有工作,不会出现让她独守空房的情况。但反过来就很悲摧,范小爷一出门,他很多时候都在闲……
快两年没见着的楼烨出现在他面前时,恍如初识的样子,骨子里仍然抹不去的忧郁深沉。楼烨不是会主动找朋友聚聚的性格,一般他联系你,除了因为电影,还是因为电影。
人跟人之间的交情很奇怪,褚青一路走过来,结识的这些朋友,其实没有哪个成了铁瓷。很多人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交集,各忙各的,可还真就会想着,会惦记。
此去荷兰,同行的只有奈安和楼烨,外加一个翻译。临行时,京城落着细雪,从飞机上看,倒很符合他镜头里的矫情。
七千八百公里之外的鹿特丹,亦是冬天。
他们先飞到阿姆斯特丹,又坐火车中转,走出那个曲别针样的中央车站时,褚青有些恍惚,因为这里也散乱着雪。他感觉自个就没有当暖男的命,两次出国,来的都是如此冷冰冰的城市。
跟柏林还不同,柏林是肃静的冷,鹿特丹却像一片冰湖,乖戾独特,被繁嚣的森林包围,却看不到湖底生命的游动。
这的气候比京城稍暖,许是队友太中年,四个人里,最潮的居然是褚青,立领大衣,妥帖的西装,系着素色围巾。女朋友尽平生所能给他拾掇了这一身,在雪中,特有种cos长腿欧巴的敢脚。
奈安作为国内最早的那批dú • lì制片人,经验还是靠谱的,最起码没出现连旅馆都找不到的窘境。几人坐上出租车,在狭窄的街道上不急不缓,看着异国风景,皆不言语。
鹿特丹在二战中被完全爆掉,重建时就变成了各种现代建筑风格的试验场,虽然丧失了其他城市引以为傲的中世纪古典美,却别有一番光怪陆离。
比如他们的旅馆,就是一栋像铅笔筒似的塔楼。
奈安在办理入住手续,似乎很麻烦,褚青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边上有两个外国小青年正在抽烟,不由回头看了看他,其中一个还友善的问了句话。
褚青眨眨眼,以他渣五的英文水准,除了“you”,就是“film”能勉强听懂。连蒙带猜的,便笑道:“YES!”
青年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又说了个词。
看他不像腹黑的小孩,所以褚青就权当是夸奖,或是鼓励,道了声:“Thankyou!”
奈安只订了两间房,她和翻译一间,楼烨和褚青一间。他略怀疑,是不是就为了省钱,才找了个女翻译?
他跟谁住都无所谓,楼烨却有些矜持,进了屋就拎着皮箱猫在卫生间,鼓捣了半天。
褚青猜这货在换内*裤,但又纳闷,你是坐飞机,又不是打飞机,换哪门子内*裤?
屋子里也有暖气,温暖而干燥,双层玻璃窗隔断了素萧冬景。此时是中午,按京城的时间大概是傍晚,还不至于很困。他躺在床上,懒懒的抻了个腰,大老远跑到荷兰来才能看到自己的电影上映,还真是微微蛋疼。
“这里感觉怎么样?”
楼烨一手提箱子,一手多了个袋子,出来就见他无聊的很,便问。
“还成,就人少了点,满大街都凑不齐一桌麻将。”
“我们早到了几天,等开幕就多了。”他把袋子放进床头柜,看了看自己的男主角,忽笑道:“其实我很希望小周也能一起来。”
楼烨拽过枕头,靠在背后,接着道:“从拍你们第一场对手戏那天起,我就想着,一定能看到这两个人站在台上闪耀夺目,我也会感到非常荣幸。可惜,这影展没有最佳男女主角,不过你放心,这只是第一站。”
褚青扯了扯嘴角,比较害怕跟他对话,太斯文,听着累,问:“那个,安姐送拷贝去了么?”
“嗯,她精力比我充沛多了。”
楼烨没脱鞋,两条腿叠起来,脚搭在床边,慢慢合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是说客气话,你跟小周确实是我见过最有潜力的演员。这电影,与其说是我的作品,还不如说是你们俩的作品,你们的生命都在里面跳动……”
他声音越来越小,内容却越来越扯,褚青无比汗颜,忙道:“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刚道了一句,便听那边响起轻轻的鼾声,立时止住嘴,无奈的笑了笑。
起身拉上半扇窗帘,遮住照向楼烨的天光,又躺回去,额前的头发散在眼皮上,有些痒。他头发已经留得很长了,一直都不适应,但还不能剪。
褚青的手垫在脑后,嘟起嘴唇,往上吹着气,一下又一下。
…………
国际上,一般把电影节分成ABCD四个类别,是类别,不是级别。
像A类电影节,就是竞赛类型,有专门的评委会进行评奖。而B类,体制基本相同,唯一区别就是有独特的主题性,如釜山电影节,就是只面向亚洲电影。
C类是非竞赛性质,D类则面向短片和纪录片。
本来没有高低之分,但由于三大影展对全世界电影发展历程的影响力,以及各种商业元素的推动,人们就不自觉的把A类,换成了A级。
目前,一共有12个所谓A级电影节,中国的魔都也抢到一个名额,不过真正想到把它当成文化交流的门面来做,还是十年后的事情。
鹿特丹电影节,属于B类,它的主题就跟这座城市一样孑立:自由!个性!年轻!实验!
自1972年,那场只有17个人的开幕式起,它就以一种绝世dú • lì的姿态,死硬死硬的扎在越来越商业化的电影市场中,毫不妥协,反对主流,因为主流,就有标准,有标准,就会抹杀个性。
鹿特丹的立场,坚持了数十年,从未动摇过。它的酷炫狂霸拽,并没有曲高和寡,反而扬起了一面电影精神的旗帜。
因为它不光在立FLAG,而是真正的在做事情。除了大力扶持新人导演,对发展中国家的电影事业,特别是那些没有市场,压根不能进入本地院线发行的电影,也提供了一个近乎慈善般的资助平台。
尤其是中国那批较为著名的苦逼导演,从早期的王晓帅、张园、何健军,再到贾璋柯,王兵,每个人都得到过它的资助。
甚至在94年,某局搞出来的“七君子事件”,就是他们私自参加这个影展的直接后果。可以说,鹿特丹电影节,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dú • lì电影的发展史。
1月23日,清晨。
前两天雪下的蛮大,路面却干燥而安全,初阳躲在破棉花一样的云朵后面,炫耀着霞光。
褚青对环境的适应能力非常好,已经换了身运动装,正在慢跑,嘴里不时哈出一口白气。旅馆就在马斯河畔,他沿着河边,极有节奏的迈动双腿,偶尔偏头看一眼还在安睡的船只。
河水看起来很清冷,微微皱起的波浪骚扰着堤岸,停在石墩上的海鸟闭目淡定。近处的威廉斯伯格斜拉索桥,就算不借助晨光,也能清晰的映在水面上。
这样子的景色,跟魔都的苏州河完全是两种画风,可他不知为何,就忽然想起了那条老绿色的,肮脏的小河沟。
他一直往西,路上居然碰到了几个行人,带着南美洲那边的奔放粗砺,脸上很古怪的混淆着兴奋和疲惫。大概是为了今天电影节的开幕而难眠,一大早爬起来,却又无所事事的德性。
褚青在那个翻译的帮助下,把这一片摸得滚熟,他的目的地是市政厅附近的集市。这是荷兰规模最大的集市,每周一次,今儿正是日子。
难得出趟国,当然得买点礼物,虽然影展有十天,但这东西太不靠谱,也许自己的片子放完,就卷铺盖回家了呢?
到了地方,一条约莫五百米长的街道,两侧都是摊位,已有不少摊贩开张迎客。有人比他更早,一群身份不明的家伙正在里面来回逛荡,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着鸟语。
这跟乡亲们赶早市的情景差不多,特亲切,褚青装模作样的,看着那些个精致的木鞋和陶器,不时来一句:“Homuch?”
他可不是装逼,兜里真揣着钱,不用像在柏林那样蹭余力威的团费。因为不知道这边的物价水平怎样,他跟范小爷苦恼了好久,想来想去兑了两千荷兰盾。
原本这货还想高大上一把,换点欧元来花花,后来在银行小姐看傻*逼似的眼神下败退。
挑礼物,他没心得,他的标准,不是好看,而是好拿。这会他正抱着个车轮一样的ru黄色固体发呆,如果不是这玩意的味道明显独特,丫还当是个荷兰屁垫。
摊主瞅他迷茫的样子,利索的拽过一个圆饼,用刀切下一小块,递给他。
褚青犹豫了下,咬了一小口,尽量保持礼貌性的表情品尝。有点软,有点咸,有点坚果的味道,这些都罢,最难忍受的是那一股子ru味,浓的就跟麦ru精兑高乐高似的。
人家都切了,也不好意思不买,于是这货抱着缺了一角的大ru酪,心惊肉跳的,生怕有只叫杰瑞的老鼠窜出来。
逛了一早晨,所谓的特产其实都没啥区别,最后还是挑了双大码木鞋。
呃,女朋友的脚比较肥……
往回返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照在岸边建筑的大玻璃窗上,又散漫开来,跟水面的粼光纠缠相映,在冬日里见了,让人心情格外欢畅。城市也似乎不再那么冰冷,有了些暖意。
到旅馆吃过早饭,汇合了小伙伴,四个人一起走去开幕式的主剧院。
电影节的场馆高度集中,无论宾馆还是影院,任何两点之间的距离,步行都不超过15分钟。
褚青走着走着,就感觉同行的人越来越多。从各类奇葩的楼门里,一两个,三四个,七八个,渐渐汇集在一条路上。
不同国家,不同面孔,说笑,闲聊,人群亦慢慢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共同的话题让他们更加亲近。褚青也不停跟旁边的人摆手致意,并不言语,因为他们的语速很快,口音也颇为古怪,他能听懂的,仍然只是那个单词“film”。
气氛居然显得有点安静,细细的碎语,友善的招呼,跟柏林真的不一样。这里没有豪车,没有大明星,没有啪啪啪闪得瞎眼的镜头,没有哭啊喊啊的脑残粉……有的只是电影迷,电影人,以及他们的眼光,口味,和无可代替的热爱。
当只有你一个人在坚持时,你会颓靡,消沉。当你忽然发现,原来还有如此多的同伴在一起奋斗,前方那个虚无缥缈的理想就会瞬间变得踏实,乃至触手可及。
褚青虽然不觉得自己在坚持某种东西,他还没达到那种悲壮的境界,但并不妨碍他把这些人,视作同伴。
身前,身后,左边,右面,每个人都不相识,路,却指着同一方向。
一种虔诚感在他们心底迸发,又自身上扩散,成倍成倍的加持成一个狂热的力场。
这其实只是个狭小的区域,还不到鹿特丹的十分之一,可就是这十分之一,却点燃了整片冰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