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1文言的隐退
以上都是谈文言和白话的过去情况。俗话说,鉴往知来,往谈了,似乎也应该推想一下来日。
先说文言。现在文言是站在十字路口徘徊,有人说,看样子它是要往东走,也有人说,看样子它是要往西走。不同的看法都来自看到什么征象,比如认为还会中兴的,就可以举学生都在学、古典书畅销为证。但持不同看法的人也可以举很少人学会为证,说中兴不可能。我个人想,在这类事情上,“能不能”比“好不好”重要得多,因为不管黄粱梦怎样如意,吃黄粱总是要付钱的。这是说,办不到的事,不管想得怎样香甜,到头来难免一场空。现在,文言像是站在十字路口,其实这是假相,真相是早已走向下坡路,证据是主动想学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学会(只要求借助辞书,能理解不艰深的文言著作)的人更少。有人说,这是规定、教导的办法不对头,如果对头,情况会好转。我觉得这是不考虑实际的理想主义。现在的实际是,与其学文史,不如学科技,不只来得快,而且容易有大获得;与其学文言,不如学外语,也是来得快,容易有大获得。学文言,短期难于收效;时间放长,即使会了,又能干什么?如果不教书,也只能自怡悦,茶余饭后哼几句“池塘生春草”“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已。也就因为情况是这样,所以有不少人,其中多数是通文言的,注意语文问题的,是坚决地反对学文言。总之,现在文言的地位是,会了固然好,不会也没什么关系。可有可无,而人的时间又都这样紧,希望多数人甘心费力学,并且学会,自然就非常难了。这样的现实向前走,必致成为趋势,就是,学的人逐渐减少,会的人随着逐渐减少。这样,总有一天,也许不很久,汉字还在通用的时候,一般人看到文言,会感到非常生疏,纵使还不至于像英美人看到拉丁文那样厉害。
16.1.2文化遗产问题
前面介绍文言部分曾说,我国的文化遗产,绝大部分是用文言记录下来的,文言有功,有许多优点值得保留,享用。可是继承,享用,先要学会它。不管《资治通鉴》《全唐诗》价值多高,你不会文言,就只好望书兴叹。可是,如上一节所说,学的人和会的人越来越少,这就会出现无法调和的冲突,葡萄好吃,可是架太高,够不着。已经有不少人设想,应该培养少数专业(比如称为古典专业)人员,由他们负责,用翻译、介绍的办法,把应该继承、享用的传递给不会文言的大众。这可以慰情聊胜无,但困难不少。首先是培养哪些人。这像是容易决定,培养适于学古典的。可是,怎么能知道哪些青少年适于学古典呢?这就不能不先考虑自愿的原则,可是这样一来,就不得不让更多的人先尝尝古典,也就是学文言。这在现在是正在实行(学生的语文课里有文言),将来行得通吗?其次,把责任交给少数学古典的,传递,自然就遇到传递什么和怎样传递的问题。比如说,《资治通鉴》值得传递,还勉强能够传递(也难免隔靴搔痒),《全唐诗》就太难了。继承,享用,将来占主要地位的恐怕是文学作品的欣赏,而这偏偏像看电影一样,只看情节说明不成,要亲眼看银幕。其三是遗产种多量大,传递,不是少数人所能胜任。考虑到这些情况,在不很久的将来,妥善的办法恐怕仍是脚踩两只船,一只船是让有条件学并喜欢学的人有学会的机会,一只船是培养不太少的专业人员,整理介绍。两只船,由理想方面说,最好是以自学为主力,专业为辅助;如果事实上做不到,那就只好倒过来,以专业为主力,以自学为辅助。这都是说不很久的将来;至于很久的将来,那会牵涉到汉字存废的问题,古典文献重要性变化的问题,只能由那时候的人去考虑去处理了。
16.2.1白话的两歧
前面第15.4.3节曾谈到,从与口语的距离方面看,目前的白话,很明显的有两股水流,一股离口语很近,另一股离口语很远。自然还有大量的中间的,因为与风格、方向之类的问题关系较远,可以不谈。离口语远近,与作者的经历有关系,比如老舍、冰心等,还抱着三十年代的传统,自然就不会抛开口语远去。这个条件不是绝对的,因为更重要的条件也许是看法和笔下的功夫。看法很重要,比如林琴南和严复,总以为文言雅驯,下笔就不会出现的了吗啦;另一面,像赵树理,以及现在不少中青年作家,相信通俗好,因而总是努力写接近口语的白话。功夫,或说写作能力,也重要,因为,我一直认为,写像“话”的文章比不像“话”的文章难得多。此外,时代风气也是个不可忽视的条件,因为初出茅庐,总难免学什么唱什么,趸什么卖什么。各种条件合在一起,再加上新时代的新内容(其中许多是外来的),就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形成一股远离口语的水流,如前面第15.4.3节所举的,虽然不见得已经占有压倒优势,却不可轻视,因为看样子是正在发荣滋长。
16.2.2旧为新用
白话是我们现在正在用的表情达意的工具。改进工具的办法,有积极一面的,是集腋成裘;有消极一面的,是对症下药。腋也罢,药也罢,都要到外面去找。由理论方面说,任何时任何地的语言都可以充当外力,择善而从。但远水不解近渴,我们应该务实,先吸收近在眼前的。这主要有三种,都是前面谈过的。一是文言。现代语从文言里吸收营养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过去这样做过,而且量相当大,如成语是显而易见的,“作者”“作风”之类不显而易见,其实也是。还有不少先例。就文体说,最突出的是戏曲的曲词,几乎把文言的所有花样都拿来应用了。就人说,举一位近的,如鲁迅,如果他不熟悉古典,杂文就不会写成这种韵味。这不是说他就写不好,而是说不是这种韵味,这韵味,有一部分是从古典来的。不过鲁迅的文笔也给我们一种启示,是学通了才能够吸收,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必须兼通今古,才能把文言的优点“化”入现代语;不然,如现在报刊上有时会出现的涂脂抹粉的文章,从文言里搜寻一些熟套硬往现代语里塞,成为非驴非马,那就想求好而适得其反了。通,先要学。可是现在的趋势是学的人越来越少,将来是一般人与文言成为路人,认识尚且谈不到,更不用说取其所长了。因此,至少我这样看,今后的现代语,想再从文言那里吸收什么营养,是几乎不可能了。
比文言年轻得多的是唐宋以来的白话,其中有不少,如《水浒传》《红楼梦》等等,我们还在看,能不能从那里学点什么?很难说,因为这不像科技,引进新的,看得见,摸得着,立竿见影。据我所知,近年来有些写小说的人曾从那里寻得一些乖巧,有少数甚至心摹手追。可是写小说的终归是少数,比如写论文,写记事文,写抒情文,也能从其中吸取点什么吗?理论上当然可以,或说应该,因为那时期的白话,至少有一点是值得我们学习或深思的,就是追随口语,求通俗流畅。我们现在的不少文章不是这样,能够对比,想想,也许会有些好处。
再往近处移是三十年代。前面第15.4.2节曾说,那时期白话的突出成就是与口语“不即不离”。这“不离”是治“离”的良药,最值得我们注意。“不即”不完全来自表达方法,甚至主要是来自学识和生活态度,自然更难学,但也值得用力学。学,不得不用的办法是读那时期的作品。但这不很容易。一是时代过去了,许多年轻人感到隔膜,重一些说是没兴趣。二是有更大的阻碍,是不容易亲近,如鲁迅先生的作品,虽然有人煞费苦心加了注解,有相当多的年轻人还是说看不懂。三是近来还出现一股奇风,是说鲁迅的文章并不好;鲁迅如此,想来三十年代的其他人就更是自郐以下了。人各有见,用不着争论。这里我只是想说,从三十年代吸收营养很不容易,却非常必要,如果我们不擦亮眼睛,竟至近在眼前的“不即不离”也视而不见,以至随波逐流地向岔路上流,那就太失算了。
还有比三十年代更近的,是现今的作品里也有浅易自然,接近口语的。这不好点名,因为一则太多,二则厚此薄彼,会惹人不愉快。我想概括说一下,是写现代白话,不只要有笔力,还要有眼力,就是说,要明确认识,像“话”的文章好,不像“话”的文章并不好。“写”这样,写之前的“读”更是这样,要能分辨高下,多读像“话”的,少读不像“话”的,以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16.2.3依傍口语
白话与口语的关系,事实如何,应该怎样,前面第十二章已经谈了不少。这里想着重说的只是,不像“话”的文章容易板滞沉闷,较难了解,如果可以说是一种文病,对症的良药就是靠近口语。说是文病,有的人也许以为这是小题大作。其实这并不是小题。因为一是早已不是个别的,而是扩大到带有普遍性。二是表达的合理要求是费力小而收效大,远离口语的文风正好相反,是用大本钱做了小买卖,这很不合算,或说很不好。三是这股水流如果顺利前行,地域扩大,时间延长,那就会逐渐定形,成为离口语很远、冗长难解的“新文言”,也就是白话不再是白话。所以应该在还不到积重难返的时候,赶紧回到正路,真用白话写。这样说,我也是提倡写话了。也是也不是。我的意思,如果承认是,要附带两个条件:一是所谓话是精选的话,不是街头巷尾闲扯的话,二是只是如叶圣陶先生所要求,能够上口,听的人感到是讲话(容许深沉委曲),不是念文章。念着听着像“话”,它就有通俗、简洁、明快的优点,这才是白话文的正路。走上正路难不难?也难也不难。说难,是因为一要挣脱风气的影响,二要慢慢摸索简明流利的路。说不难,是因为我们总要相信,思想认识是决定性的力量,有志者事竟成。
16.2.4有关各种“家”的责任
这样标题,是假定上面所说会得到多数人认可。这太乐观了。事实是,远离口语的趋势也许有更多的人表示赞许。证据是不只有很多人这样写,而且有不少有刊印权的人这样选印。这里一不能俟河之清,二不能走回头路再争论,只好暂且接受这个假定。之后怎么样呢?办法当然是大家共同努力。这大家包括一切与白话文有关的人,尤其是各种“家”,如作家(包括一切能文并常发表的人,现在只称写文学作品的人为作家是不合理的偏见)、各类作品的评论家、语文专家、教育家(包括教师)、出版家(包括编辑)、翻译家等等。由白话的整个历史看,这是个大事业,因为做好了,是一千多年来白话系统的更上一层楼;不幸而走上岔路,成为不再是白话,后果会如何虽然不好确说,总当是值得忧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