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谈文言的特点。特点是对比之下的产物。同什么对比?当然是同白话,其中包括现代汉语;有时甚至偏重现代汉语,如繁体字和异体字,同古白话比就没有这样的问题。特点概括为两类:一类是组织方面的,其中包括字、词、句、篇;字又分为字形和字音。一类是表达方面的,包括押韵、对偶和用典。
5.1组织方面:字形
字有形体,是手所写,眼所见;有声音,是口所说,耳所闻;有意义(除了极少数,如“蜻”之类),是心所理解。
5.1.1用字数量多
近年来,不只一个人做过现代汉语用字的统计,结果大致是:常用字三千多,次常用字约三千,合起来不过六千多。《新华字典》是小型的字典,收字一万左右(包括繁体和异体)。《现代汉语词典》是中型的词典,因为也略照顾方言词语和旧词语,收字比较多,超过一万(包括繁体和异体)。至于也供读文言典籍用的辞书,收字就更多,新《辞海》是一万五千左右(包括繁体和异体),新《辞源》用繁体字排,一万四千左右,这都是为实用,不求全。求全的,旧的有《康熙字典》,收字四万七千多,新的有《中华大字典》,收字四万八千多。这是由统计数字表现出来的文言用字多。多,有原因。原因之一是时间长,见于各时代典籍的(其中有不少后代不再用)都算;之二是有不少异体字,一个人吃了两份粮甚至多份粮。
不由统计,我们翻翻文言典籍,也会感到那里用字比现代汉语的作品多得多(繁体、异体不算)。有不少字我们感到生疏,音拿不准,义不清楚,不得不查辞书;有时甚至《辞源》也没收,要查《中华大字典》。
5.1.2繁体字多
现在看汉字简化以前印的书刊,不很年轻的人感到最显著的不同是有很多繁体字,很年轻的人感到的也许不是繁体字多,而是许多字不认识。这感觉的一种来源是文言用繁体字,不用简体字。其实,文字由繁化简是必然的趋势,因为省事总比麻烦好,这只要拿篆书同楷书一比较就可以知道。只是在旧时代,这趋势靠自流,而汉字有坚定不移的特性,所以自楷书通行之后,除了少数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小本本之外,笔画多的字总是难于简化。建国以后,从1956年起,国家有关单位陆续公布汉字简化的办法,连同偏旁简化的字都算在内,有一千几百个字的形体简化了。这些字,在旧时代的文言典籍里,当然都是老样子。由繁化简是好事,可是我们总不能要求1956年以前印的文言典籍的文字变成简体。这是文言给我们带来的麻烦,我们要么不读;如果非读不可,那就最好还是也认识繁体字。——即使只是读近年用简化字印的古典作品,了解一些繁体字的情况还是有好处。随便举一两个例。明朝有个大画家名“文征明”,在明朝而敢叫“征明”,很奇怪,其实这“征”是简化字,繁体是“徵”。陶渊明《挽歌辞》有两句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前几年,某语文月刊登一篇文章,其中说“余悲”应理解为“悲余”,意思是为我悲伤,他不知道这“余”字是简化字,原为繁体,是“馀”。总之,繁体字多,好也罢,不好也罢,这是文言的特点,我们不能不注意。
5.1.3异体字多
两个字或两个以上的字,音同义同,只是形体不一样,我们称为异体字。表情达意,用一个够了,却要记两个,如已经认识“管”,还要记个“箟”,增加了无谓的负担,当然不好。常常还不只要多记一个,如“杯”要多记“盃”“桮”两个,“窗”要多记“窸”“窓”“窻”“牕”“牒”五个。字形体不同,来源于时间长,地域广,写的人有不同的习惯。而异体流行之后,有些文人为了表示博雅,还常常故意用较冷僻的异体字。于是在旧时代,异体字就只能增加而不能减少。这是赘疣一类的病,最好割治。统一文字形体,秦始皇吞并六国以后,由李斯主持,搞过一次。后来就不再有人管。大规模地有计划地整理异体字,是建国以后的事。1955年底公布了《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废除了异体字一千左右。这之后,印文言作品,一般就不再用异体字。可是,正如上面所说,文言典籍几乎都是旧时代印的,那里面还是多有异体字。因此,文言的这种特点,虽然不合人意,我们还是不能不注意。
5.1.4通假字多
通假是用音同或音近的字代替,如把不准“带”孩子写为不准“代”孩子,把交“代”任务写为交“待”任务,我们现在说是写别字。自然,别字如果年龄增加,渐渐变为老牌子,得到多数少壮派认可,也就可以算正确了,如“交待”就是这样。有人说,古人用通假字等于我们现在写别字,这不完全对,因为情况有别。所谓别字,是有正牌以后,对冒牌的称呼。推想较早时期(比如春秋战国及其前),总有一些字,正牌未定,那就不管是南北对峙还是三国鼎立,都得算正统。这局面渐渐变化,一方势力相对增长,其他相对削弱,于是用势力大的那个字才有正确的意味,但用势力削弱的那一个也未必可以算错,比如不写“早起”而写“蚤起”,你说不对,他可以引《史记·项羽本纪》“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为自己辩护。因此,在这种地方,我们读文言典籍,最好是多注意事实,少管对错。事实是古人惯于用通假字,我们现在看(自然是戴着现在的眼镜)会成为理解的障碍;但破除障碍并不难,是熟悉通假的情况,知道在这里,此字等于彼字就可以了。
5.1.5少数典籍用楷字以外的字体
严格说,现在印书刊常用的铅字是宋体,它和楷体有微小的分别。宋体是手写楷体的方整化,就系统说仍然属于楷体。我们现在读的文言典籍,包括木版的在内,几乎都是用楷体字。但是,如果我们读的范围较广,钻得较深,那就会遇见楷体以外的文字。大致说,这都是古文献资料的影印或影写。就字体说,有甲骨文,如刘鹗《铁云藏龟》、罗振玉《殷虚书契菁华》等;有金文(大篆),如王俅《啸堂集古录》、邹安《周金文存》等;有小篆,除秦的金石遗物如《峄山碑》、秦权秦量等以外,还见于许慎《说文解字》;有隶书,汉朝许多有名的石刻,如《张迁碑》《乙瑛碑》等都是;有草书,今存的许多帖,如王羲之《十七帖》、孙过庭《书谱》等都是;有行书,如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颜真卿《祭侄文稿》等都是。这类文献资料性质专,量不大,可是它究竟是文言典籍中所有,所以想全面了解文言,也就不能视而不见。
5.2字音
汉语的字音是指一个音节,一般包括声、韵、调三部分。所谓同音,是声、韵、调都一样;不同音,或者是声、韵、调都不一样,或者是三部分中的两部分或一部分不一样。以下泛泛谈字音,都是指一个音节。
5.2.1字音变动快
同字形相比,字音的变动大多了。因为不管文言在眼睛里怎样稳定,它的音总要通过口语表现出来,而口语的音总在变,文言的音也就不能不随着变。前面3.2.6节曾提到,不同时代的人读《诗经》第一篇《关雎》,声音不会一样。这不同的时代也许距离不很远,比如春秋末期和战国中期。不一样的具体情况,可惜过去没有录音设备,了解清楚是做不到了。但我们可以推知,是一定有变化。以“北京话”为证,许多外乡人提起它,总把它看作调和稳定的整体,可是多年住在北京的人清楚地感觉到,就解放前的几十年(那时候五方杂糅的程度还不很厉害)说,前后可以分为三种:前是老旗人的话,中是老北京的话,后是文化界(包括学生)的话。前后有小差别,是随着时间变的结果。这变的情况,放眼历史,太复杂了,我们所能推知的不过是由书面上透露的一点点概略。这概略同我们读文言典籍有关系(主要是中古时期),所以应该扼要地介绍一下。
5.2.2上古音
因为是概略,所以不妨划分为三段:上古,中古,近古。先说上古。中古、近古有韵书,上古没有。研究上古音,主要是想搞清楚《诗经》押韵的情况,连带也探索一下那时期声母和声调的情况。这风气晚到宋朝才开始,到清朝许多汉学家手里才有了可观的收获。可是各家的看法不尽同,如对于韵部,大致是越分越细:顾炎武分为十部,江永分为十三部,孔广森分为十八部,王念孙分为二十一部,到王力先生就增到二十九部(详见《诗经韵读》)。对于声母和声调,各家的看法自然也不一致。但是根据各家研究的成果,我们可以知道上古字音的一些情况。这方面的知识可以解决阅读时会碰到的某些疑难,如该押韵的地方,我们照今音读不押韵,了解古音的情况之后,知道还是押韵。但我们的所知,就质说终归是概略,就量说终归是点滴,用这概略和点滴来追踪古人读时的声音,自然还有很多困难。幸而我们读文言典籍,一般是追求意义;至于声音,知道与后代有别而不清楚“别”的细节,也没有什么大妨害。
5.2.3中古音
中古大致指南北朝到唐宋这一段,不了解这时期音的情况,就不是没有什么大妨害了。因为这时期有大量的韵文和骈文作品,我们喜欢读,可是用现代音读,常常会体现不出作品的声音美,这就不能不感到茫然。字音一般由声(少数字没有声母)、韵、调三部分组成,所谓声音美,主要表现在韵和调方面,声的关系不大。举杜甫《旅夜书怀》五律为例,前四句是:“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舟”和“流”要同韵,又要同是平声,才能押韵;就调说四句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独”旧是仄声)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第一句和第二句,第二句和第四句,同地位的字要平仄不同,才能对偶(对偶有声音方面的要求,是平对仄,仄对平)。这样,读旧韵文和骈文作品,想要体现声音美,就必须知道那时期字的韵和调的情况,或者说,与现代字音差别的情况。
对于中古字音,比之上古,我们知道得清楚多了。这是因为有不少韵书可以参考。现在能见到或考知的,有大影响的,最早是隋陆法言《切韵》,它总汇古今南北,分韵比较细,共有193部;调是四种,平、上、去、入。稍后,《切韵》由唐人孙愐修订,成为《唐韵》,韵略有增加,是195部,声调相同。到宋朝陈彭年等增修,成为《广韵》,韵又增加,成为206部;声调还是平、上、去、入四种。唐人科举考诗、赋,押韵并没有像《唐韵》分韵那样细,而是有些相近的韵,如“冬”“钟”同用,“支”“脂”“之”同用。宋丁度等编《礼部韵略》,是作为程式,供考试时遵照的官书,把可同用的韵合并,只剩108韵。到金元时期,108韵又合并为106韵,因为这种分法见于金朝王文郁编的《平水新刊礼部韵略》,所以通称“平水韵”(也有人说,因为南宋编《壬子新刊礼部韵略》的刘渊是平水〔今山西省临汾市〕人,所以这样叫)。平水韵寿命长,势力大,到清朝成为《佩文诗韵》,或简称《诗韵》,也是官书,考场内外必须遵照。《佩文诗韵》把韵分为平、上、去、入四部分。平声(不分阴阳,与现代音不同)包括上平声(上平、下平不是平声声调的分类,而是因为平声字多,分为上下两卷)一东、二冬等15韵,下平声一先、二萧等15韵,共30韵;上声包括一董、二肿等29韵;去声包括一送、二宋等30韵;入声包括一屋、二沃等17韵。每一韵大致以常用、不常用为先后,罗列属于这一韵的字,如上平声一东韵有“东”“同”“铜”“桐”等174字,上声一董韵有“董”“动”“孔”“总”等36字。
读中古以来的文言作品,只要熟悉《佩文诗韵》,不清楚韵书的演变情况也未尝不可。如读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觉得第二句不合“平平仄仄平”的格律,那就可以查查《佩文诗韵》,知道“独”是入声一屋韵的字,“看”是去声十五翰韵的字,又是上平声十四寒韵的字(这里是用平声音),然后读作guīzhōngzhǐdù(普通话没有入声,可读作去声)kān,合了格律,就可以体现声音的美。
5.2.4近古音
代表近古音(主要指北方官话)的重要韵书是元周德清《中原音韵》。这是为北曲作的书,因为曲是俗文学,不用书面语的中古音,所以韵书要根据口语改弦更张。大的更动是:平声分阴阳;取消了入声,把原来的入声字分别编入阴平、阳平、上声、去声;韵部不按四声分,为19部(因为平仄可以通押)。如果我们熟悉现代语音的情况,那就可以发现,《中原音韵》的语音系统已经同现代语接近。其实,由中古音向近古音转化,并不始于元朝,据有些人考证,入声收尾的-p、-t、-k,在宋朝已经渐渐失落。《中原音韵》的大胆改革,只是承认了既成事实。可是保守派的中古音的韵书还在坚守阵地,统治着诗词等作品。比如明朝高启作诗,清朝王士禛作诗,甚至现代部达夫作诗,用的字音还是唐宋人的规格。所以谈起近古音,书面上实际是双轨制:真近古音只统辖一部分俗文学作品,其他还是中古音的天下。我们这里是谈文言的特点,文言同近古音的关系不密切,所以用不着深究。
5.2.5文言的读音问题
语音的变化是渐渐的,但又是不停止的。总在变,积少成多,就可能如俗话所说,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十年也许过于夸张,说百年总不为过吧?可是我们谈三千年语音的变化,只分为三期,这太粗略了。用这粗略的模式来铸造无数作品写作时的音,当然不可能。所以读文言作品,只能用现代的音。例如“关关雎鸠”,不管孔子怎样读,我们只能读作guānguānjūjū,“细草微风岸”,不管杜甫怎样读,我们只能读作Xìcǎowēifēngàn。一般说,追旧音不只不可能,而且没有必要,甚至不合算,因为我们是一贯用现代音寄托情意,如果换用生疏的音(假定办得到),那就会使感受的真切度和深度都受到影响。但这是一般说,不是毫无例外。常会遇到的例外情况有两种:一种是依旧说要变读,如“滑稽”要读gǔjī,“王天下”要读wàngtiānxià;另一种是不从旧读有碍声音美,如“闺中只独看”的“独看”,用现在音读dúkàn,不好听。怎么样处理才妥当?
先谈前一种情况。变读的情况相当复杂。有的来自通假,如“母内诸侯”,“内”等于“纳”,“王大说”,“说”等于“悦”,那就不能照字面读,非变不可。非变不可,也就不成为问题。另一种变读不是这样,如“滑稽”的“滑”读gǔ,“石濑兮浅浅”的“浅浅”读jiānjiān,“郦食其”的“食其”读yìjī,“龟兹”读qiūcí,“南无阿弥陀佛”的“南无”读nāmó,大概都是保存旧读法,没有随着今音变。还有一种情况,是旧日所谓“破读”,如“王天下”的“王”读wàng,“治国”的“治”读chí,“操行”的“行”读xìng,“三思”的“三”读sàn,都是借变读来分辨不同的意义或用法。读文言,变读,要多记,是负担。有负担总不如没有负担好。但这是原则,实际还要看有没有必要。关于破读,吕冀平、陈欣向二位曾举出许多理由(原则没有贯通、传注家认识不一致、并非必要等),认为应该放弃大多数,保留极少数(《古籍中的“破音异读”问题》,《中国语文》1964年第5期)。我赞成减轻负担的原则,也赞成不一刀切的办法。例如破读有没有必要,就不可一概而论。现代语是承认它有时候必要的,如“射中”的“中”读zhòng,“对称”的“称”读chèn,“间隔”的“间”读jiàn,“生长”的“长”读zhǎng,等等。现代语是还活着的,我们奈何它不得。可是这样一来,读《史记·项羽本纪》“道枳阳间行”之类,“间”就只好读jiàn;那么,“间”变读了,“道”呢,变为dǎo?这是从今的原则与一贯的原则有时会冲突。还有另外的情况需要考虑。比如“扁piān舟”(小船)、“长zhàng物”(多余之物)、“心广体胖pàn”(胖的意义是安舒)、“宫商角徵zhǐ羽”(徵是五音之一)之类,如果照字面读,似乎就会影响正确意义的表达。看来处理的办法最好是经济和表意兼顾,尽量不变,不得已就变。这是原则,具体实施难免遇见两可的情形,即使不会很多。至于保存旧读法的那些,也可以用这个原则处理,现代语中有对证的,不变会影响意义的,变;此外可以照字面读。这种从简的处理办法,道理上说得通,因为事实上是:一,现代语已经这样处理了不少,如“大使”的“使”,“品行”的“行”,“忠告”的“告”,“文过饰非”的“文”,等等,都不变读了。二,辞书也悄悄地用了这个原则(虽然不彻底),对于有些依旧说应该变读的音,注“旧读”或“读音”,意思是照今音读也可以了。三,普通话审音委员会也用了这个原则,如规定“口吃”的“吃”不读jī,“叶公好龙”的“叶”不读shè。只是可惜,都是零零星星,没有整个筛一遍。用减轻负担的原则,应该整个筛一遍。这工作相当艰巨,个个过关要费很大精力是一难,骤然全盘改会挫伤旧习惯是另一难。但只要我们接受这个减轻负担的原则,对于问题的性质我们就不至有什么迷惑,而要求慢慢解决也就不至太难了。
再谈后一种情况。这是另一种性质的问题,来自文言的常用花样,调平仄和押韵。上面5.2.3节说过,唐宋以来的文言作品,用的都是中古音,与现代音有差别,很明显,如果用现代普通话音读,有的地方就难免原来平仄协调的不协调了,原来押韵的不押韵了。前者如:
(1)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范仲淹《岳阳楼记》)
(2)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王勃《滕王阁序》)
(3)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杜甫《阁夜》)
(4)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
例(1)是散文用对偶,例(2)是骈文用对偶,例(3)是律诗用对偶,例(4)是词用对偶。这些用中古音读,“峡”是仄声,和平声“湘”对偶,“极”是仄声,和平声“通”对偶;“竹”是仄声,和平声“华”对偶,“泽”是仄声,和平声“川”对偶;“哭”是仄声,和平声“歌”对偶,“伐”是仄声,和平声“樵”对偶;“识”是仄声,和平声“何”对偶。如果用现代音读,就都成为平声对平声,不合对偶的要求。后者如:
(5)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李商隐《筹笔驿》)
(6)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传李白《忆秦娥》)例(5)是律诗,用上平声六鱼韵,如果以现代音为准,韵字的韵母要是ǘ才能押韵,可是“书”“胥”“车”“如”都不是。例(6)是词,用入声韵(第四部的“月”“屑”),可是在现代语里,“别”“节”“绝”已经变为阳平,不能押韵。这样,读这类作品就不能不考虑何所适从的问题。从新或从旧,两条路自然只能走一条。用现代音读的最大优点是省力,因为用不着背一东、二冬、三江、四支等等,以及记其中的哪一韵都收哪些字。另一个优点是不违背推广普通话的原则(据我所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是坚守这个原则,所以读文言作品就不管格律)。但是这种省力有如喜欢钓鱼而不肯修整钓鱼工具,其结果是本来可以钓得多,却没有钓那么多,就是说,应该享有的声音美却有一部分(也许不很少)跑了。
“求之不得”,这也是碍难接受的事。可惜是没有折中之道。或者宜于不同的情况作不同的处理。比如是偶尔兴之所至,拿几首诗词读读,以后也许不再读,或读也不会多,那就用不着费大力先记一东、二冬。如果相反,是大有兴趣,不只想再读,而且想锲而不舍,那就以费些力,记记一东、二冬为好,因为一劳可以永逸,投资不多而获利很大。其他各种类型的中间的,我以为,即使不能记住《诗韵》的细节,能够略知梗概,以减少阅读时的疑难,总比毫无所知为好。
5.3词
汉语的字和词不是一对一的关系。有的字不是词,如“蟋”和“蟀”,因为都不能表意。有很多词不只一个字。字是形体和音节的单位,词是能够独立表意的单位,大致相当于英语的word。
5.3.1生僻的词数量大
我们翻看文言典籍,一种突出的印象是有不少词面生:不知道读音和意义,或知道读音而不清楚意义,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某一个音节是不是词。这不希奇,因为文言典籍是旧时代写的,我们不熟悉旧时代,自然就不能知道表示旧时代的有些词是怎么回事。多用生僻的词有不同的情况。《仪礼》《礼记》中讲丧祭等事的那些,其中许多行事以及所用器物等等,如“斩衰裳苴绖杖绞带冠绳缨营屦”(《仪礼·丧服》),“荐黍稷羞肝肺首心见间以侠甄加以郁鬯”(《礼记·祭义》),离我们现代的生活太远了,我们自然会感到生疏。但这是记实,不得不如此。汉人作赋就不然,而是有意制造声势,找许多甚至造一些生僻的字来凑热闹,如,“其山则崆嵕嶱嵑嵣嶚刺,窄峉埊嵬,嵚巇屹巙”(张衡《南都赋》)就是这样。这是作者认为必要、我们认为不必要的。再就是唐宋以来的许多复古文人(以明朝的为最厉害),为了表示自己脱俗,就常常用力找一些古奥的字来代替常用的那一个,我们看到,自然也会感到生疏。这当然更是不必要的。一般文言作品,用通行的文言写,其中的一些词,我们感到生疏,情况主要是两种。以《论语·乡党》篇为例,一种是写的古事物已经灭绝或不用,如“圭”“齊”(斋)”“傩”“绅”之类,另一种是现在仍然有而变了称呼,如“恂恂如”“阈”“吉月”“凶服”之类。两种相比,前一种的量比后一种要大,因为旧名物很多,词自然要跟着多,只要那名物已成过去,我们见到那个词就必致感到生疏。由感到生疏方面看,后一种性质也一样,因为都是古用而今不用。文言典籍里有很多古用而今不用的词,这是读文言作品的一个大难点,不能不注意。
5.3.2词大多保存古义
词有意义,还有年寿。不同的词可能年寿有分别:有的长到几千年;有的较短,或者出生得晚,或者用个时期不用了。年寿长的,有的意义不变,如“水”“火”“大”“小”之类,古人怎样用它,我们还是怎样用它。但也有不少意义有变化。变化可大可小,如“去国”古是“离开”国,“去上海”今是“往”上海,这是大变;“再”古只指第二次,今可以指第一次以后的许多次,这是小变。不管大变小变,都是古今意义不同。这不同经常表现在不同的(书面)语言里。显然,在文言典籍里,用古今意义不同的词,所用的意义一定是古的;现代语的作品相反,用古今意义不同的词,所用的意义一定是今的。所以说,由词义的演变方面看,文言保存了大量的早期的词义。读文言作品,必须重视这种现象,不然,把“去鲁”理解为“往鲁国”,当然是大错,就是把“善走”理解为“能走路”,也总是错误,因为与原意不合。
5.3.3单音节词多
词的形体有短有长。短的只一个音节,如“人”“打”之类。长的不只一个音节,以两个的为最多,如“人民”“思索”之类;超过两个的比较少。说多音节的词算“一个”词,是因为造句的时候,它要整体活动,不能拆开单干。比如“学习”,说“学习英语”可以,说“愿意学习”可以,说“学钢琴”可以,只是不能说“习——”,“习”不能独立活动,所以“学习”算“一个”词。就汉语说,在词的库存里,单音词加双音词是绝对多数。但这是不分古今的笼统说,如果分古今,那就单音词和双音词的比例还有大差别:单音词是古多今少,双音词是古少今多。这差别的来源是文言里许多经常单用的词,到现代汉语里不能单用了。以“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论语·颜渊》)为例,“足”现在要说“充足”,“食”要说“粮食”或“食物”,“兵”要说“武器”或“武装”,“民”要说“人民”,“信”要说“信任”。词的音节由单一变多,是长时期的汉语演进的趋势。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单音节独用,同音异义的词就必致过多。多而必须分辨,怎么办?这在书面语中好办,比如两位zhāng先生,一胖一瘦,写出来是“张先生胖,章先生瘦”,一看清清楚楚;口语就不行,要说“弓长张的张先生胖,立早章的章先生瘦”。同理,文言里的大量单音词,由口语流传,为了意义清楚,就不得不用各种办法(主要是拉个义同或义近的),使音节增加一倍。这样,与现代汉语相比,文言词汇的这个特点就颇为突出。说突出,不只因为它的静态表现在堆堆上,还因为它的动态影响深远。举例说,词的用法灵活,显得本领大,主要是从这里来的;句子偏短,显得精炼,更是从这里来的。说起句子短,我们不能不想到守严格格律的诗词,如果不是单音词多,象“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萨都刺《满江红》),这样字少意繁的句子,写出来是很难的。
5.3.4词用法灵活
就意义说,双音词比相对的那个单音词明晰、固定,如“友谊”“友情”“友好”“朋友”和“友”比就是这样。较不明晰,较不固定,到用来造句的时候却有它的优越性,是放在哪里都过得去。比如说“以之为友”可以,说“友之”也可以,“友谊”等等就不成。文言词用法的这种灵活性,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一)有不少词兼有名、动两种用法。如:
(1)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孟子·梁惠王下》)
(2)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孟子·梁惠王上》)
(3)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4)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史记·项羽本纪》)
(5)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
(6)·衣敝缊袍,与·衣孤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论语·子罕》)
“鼓”“目”“衣”,都是在前一例里表示事物,后一例里表示动作。现代汉语也有这种情况,如“上锁”和“锁门”的“锁”,只是非常少。文言里却是到处可见。这种现象,习惯上称为“活用”。如果只是说到这里,不错;可是一般是还要进一步,说“鼓之”的“鼓”是名词活用为动词(“目”
“衣”等同),这就有问题了。问题在于怎么知道“鼓”是名词。由语源?古字形似乎没有偏袒的表示。由统计?可惜还没有人这样做。剩下的常用办法是凭印象,也可惜,是两种用法都不少。这有如一个小铺既卖油,又卖醋,如果甲说它是卖油带卖醋,乙说它是卖醋带卖油,这样凭印象坚持一偏之见,取信于人是很难的。可是对于同样性质的“鼓”的词性的一偏之见,似乎都信之不疑,为什么?很明显,是因为都戴着现代汉语语法的眼镜。用这副眼镜看,“鼓”是名词,毫无问题所以“鼓之”是活用,言外之意,这不是它的本职,是临时通融一下。是不是临时通融,应该去问孔子、孟子和司马迁,推想他们是未必承认的。这牵涉到文言词的分类问题。曾经有人注意这种现象,并向另一面偏下去,说古汉语实词不能分类,如高名凯。折中的稳妥之道是能分,只是不应该依照现代汉语语法的框框去分。原因是,文言词有灵活的特点,想分类就不能不重视这个特点。
(二)有的词入句,用法可以偶尔变通一下。如:
(7)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荀子·劝学》)
(8)武王乃·手大白旗以麾诸侯,诸侯毕拜。(《逸周书·克殷解》)
(9)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孟子·梁惠王上》)
“水”和“手”经常表示事物,这里却表示动作;“生”和“死”相反,经常表示动作,这里却表示事物。这样的灵活与上面那种灵活有分别:上面那种灵活是经常,有如狗既可以看家,又可以协助打猎;这里的灵活是偶尔,有如狗捉住一只老鼠。这类用法,在现代汉语里即使非绝对不可能,也总是非常少见。
(三)文言词还有使动、意动之类的用法。如:
(10)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于胜小敌何有?(方孝孺《客谈二事》)
(11)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史记·项羽本纪》)
(12)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战国策·齐策四》)
(13)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战国策·齐策一》)
“将”这里是名词,带宾语,表示“使吾为将”的意思;
“活”是不及物动词,带宾语,表示“使之活”的意思。
“客”是名词,带宾语,表示“以我为客”的意思;“美”是形容词,带宾语,表示“以我为美”的意思。一般介绍古汉语知识的书称前两例为“使动用法”,后两例为“意动用法”。特别提出来介绍,是因为它不守常规;在现代汉语里,随意打破常规是不容许的。
(四)名词作状语。如:
(14)齐侯……见大豕,……射之,豕·人立而啼。(《左传》庄公八年)
(15)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16)下首至尾,曲脊掩胡,·猬缩·蠖屈,·蛇盘·龟息,以听命先生。(马中锡《中山狼传》)
“人”“廷”“猬”“蠖”“蛇”“龟”都是名词,分别修饰动词“立”“叱”“缩”“屈”“盘”“息”,作状语,在现代汉语里,这种用法是少见的。
5.3.5有些零件性质的词文言没有
语言里有些零件,研讨词类的时候像是附属品,其实由表意方面看也未必不重要。例如在饭桌前说“我不吃”是一种意思,说“我不吃啦”是另一种意思。虚虚的语气助词尚且如此,其他充实得多的零件就不用说了。可是文言简古,有些现在看来颇为有用的零件,它却没有。这指的是三种情况。(一)没有表动态的助词“着”“了”“过”。那么,表示事件、活动的“正在进行”“已经完成”“过去曾有”怎么办呢?一种办法是由事件、活动的本身来说明。以《论语·公冶长》篇为例,“颜渊、季路侍”可以表示“正在进行”,“以其子妻之”可以表示“已经完成”,“或乞醯焉”可以表示“过去曾有”。另一种办法是用表时间的副词,如“方”“将”
“且”“已”“未”“渐”“旋”等;或表时间的常用语,如“初”“先是”“昔者”“顷之”“须臾”“久之”等;语气助词里有个“矣”,也有表示“已经完成”的作用。
(二)量词很少,表示数量只用数词。在文言中,除了表度量衡单位之类的词(尺寸、斤两、升斗等)以外,无论表名量还是表动量,都是数词和所计之物直接组合,中间不加量词。如:
(1)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荀子·劝学》)
(2)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韩非子·五蠹》)
(3)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左传》床公十年)
(4)王趣见。未至,使者·三·四·往。(宋濂《大言》)例(1)(2)是数词和事物直接组合,例(3)(4)是数词和动作直接组合,中间不用量词,这在现代汉语里是不行的。
(三)代词数量多,可是没有特定的表示多数的办法。现代汉语的代词没有文言多,可是有不很完备的表多数的办法。如“我”“你”“他”,可以加“们”,表多数;“这”“那”,可以加“些”,表多数。文言没有这样的办法,是单一还是多数,一般要由语言环境(包括上下文)来推定。间或有所表示,如“吾属”“尔曹”之类,可是“属”“曹”不是专职,与“们”
“些”的性质不同。
5.3.6有不少不用在句末的语气助词
文言,尤其早期的韵文,简短,有时候为了声音和韵味的整齐或充沛,要在句首或句中加个不表示意义的音节。如:
(1)·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论语·季氏》)
(2)·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诗经·周南·葛覃》)
(3)一雨三日,·繄谁之力?(苏轼《喜雨亭记》)(4)北风·其凉,雨雪·其雱。(《诗经·邶风·北风》)
(5)日·云莫(暮)矣,寡君须矣。(《左传》成公十二年)
(6)我东·曰归,我心西悲。(《诗经·豳风·东山》)像这样嵌在句首或句中的语气助词,文言里有很多(杨树达《词诠》举出上百个)。现代汉语的句子已经由短变长,难得有空隙,自然就用不着这些了。
5.4句
文言在句子的组织方面也有一些特点。这特点,有的表现在全句上,有的只涉及结构的一部分。下面择要说一说。
5.4.1形体简短
我们读文言作品,一个突出的感觉是句子比较短,停顿多。如:
(1)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史记·李将军列传》)
(2)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圆。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姚鼐《登泰山记》)
不计标点,例(1)是六十二个字,停顿十四次,平均四个半字停顿一次;例(2)是四十九个字,也是停顿十四次,恰好三个半字停顿一次。这在现代语的作品里是罕见的。
文言句子偏于短,有多方面的原因。一种是单音节的词多,这在上面第5.3.3节已经谈到。另一种是惯于用意会法。如:
(3)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史记·信陵君列传》)
(4)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汉书·李广苏建传》)
例(3)的“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晋鄙听”“不听”都是假设的情况,照现代语习惯,前面都要用“如果”“假使”之类的词,文言却不用而靠意会。例(4)的“劾大不敬”是被劾,照现代语习惯,“被”要明白点出,文言却不说而靠意会。还有一种原因是省略的词语多,留到下面第5.4.7节再谈。此外,文人笔下崇简也是相当重要的原因,如上面所引《登泰山记》的文章,就分明是用意写得这样精炼的。
5.4.2整齐句式多
韵文要求句式整齐是当然的,这里是专就散体说。在先秦的典籍里,行文求句式整齐,《老子》是突出的代表。如:
(1)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二十二章)
《老子》的文章是格言式的,自然不能不这样表达。其实也不尽然,如《荀子》总是长篇大论,句式也求整齐。如:
(2)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背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而疾,妖怪未生而凶。(《天论》)
句式求整齐不只少数人,可见不是出于某些人的癖好。这由正面说是,整齐比不整齐会有比较好的表达作用。这作用包括两个方面,是由语句的积累和对称,意思可以更明朗,声音可以更悦耳。因为有这样的好处,所以到汉魏以后,它的势力就越来越大。如南北朝时期写散体文章,也是:
(3)夫两仪即位,帝王参之,宇中莫尊焉。天以阴阳分,地以刚柔用,人以仁义立。……归仁与能,是为君长。抚养黎元,助天宣德。日月淑清,四灵来格。祥风协律,玉烛扬辉。九谷刍豢,陆产水育,酸咸百品,备其膳羞。栋宇舟车,销金合土,丝纻玄黄,供其器服。文以礼度,娱以八音,庇物殖生,罔不备设。(僧祐《弘明集》卷四何承天《达性论》)
(4)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杨衒之《洛阳假蓝记·永宁寺》)
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这是有意凑四字句。这种风气向下发展,精益求精,就不只求句式整齐,而且求相邻的句在意义和声音方面都对称(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之类;平对仄,仄对平),并且长短有变化(四六或六四等)。这就成为骈体,留待下面介绍。
5.4.3判断句的表示法
表达“……是……”,文言经常用“……者,……也”的形式。如:
(1)南冥者,天池也。(《庄子·逍遥游》)
(2)廉颇者,赵之良将也。(《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或者只用一个“也”字。如:
(3)夫许,大(太)岳之胤也。(《左传》隐公十一年)
(4)张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也。(《后汉书·张衡传》)
还可以“者”“也”都不用。如:
(5)此堂,师长教士地。(《明史·海瑞传》)
这种形式同“是”的古今异用有关系。“是”在文言里经常用作指示代词,一般不起联系的作用;如果用“……是……”的形式表示判断,那要用“为”“即”“乃”之类联系,如“其北为河”,“五大夫乃秦官”之类。
5.4.4句中的主谓关系多用偏正形式表示
用在句中的有主谓关系的词语,经常在主谓间加“之”字,使它成为偏正词组。如:
(1)唯·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昏媾。(《左传》隐公十一年)
(2)欲勿子,即患·秦·兵·之·来。(《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3)·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韩愈《师说》)
这也许是为了紧凑,因为偏正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单位,主谓是事物和动作并立,象是两个单位。
5.4.5宾语前置的规格
现代汉语有宾语前置的形式,那是用“把”字。在文言里,“把”字没有这样的用法,可是宾语前置有较多的规格。
主要是三种。
一种是,宾语是代词,在疑问句里要前置。如:
(1)室如县(悬)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
(《左传》僖公二十六年)
(2)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
(3)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同上)
另一种是,宾语是代词,在否定句里要前置。如:
(4)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汝),莫·我肯·顾。(《诗经·魏风·硕鼠》)
(5)古之人不·余·欺也。(苏轼《石钟山记》)(6)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还有一种是,用中间加“之”或“是”的办法使宾语前置,以加重语气。如:
(7)非·子之·求而·蒲之·爱,董泽之蒲可胜既乎?
(《左传》宣公十二年)
(8)鸡鸣而驾,塞井夷灶,唯余·马·首是·瞻。(《左传》襄公十四年)
(9)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
(《尚书·周书·蔡仲之命》)
5.4.6状语和补语的位置
介宾词组“以……”“于……”以及一些副词作修饰成分,现代汉语经常用在前面作状语的,文言却经常用在后面作补语。如:
(1)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诗经·卫风·木瓜》)
(2)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
(《论语·学而》)
(3)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顾炎武《与人书》)
有时候,现代汉语用作补语的,文言却用作状语。如:
(4)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论语·公冶长》)
(5)夫天地之大计,·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淮南子·主术训》)
5.4.7省略较多
词语省略是语言中常见的现象,只是与现代语相比,文言省略比较多。下面分类举些例(括号里是省略的词语)。
省主语的:
(1)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宋濂《送东阳马生序》)
(2)()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
()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
(陶渊明《桃花源记》)
例(1)省略的虽然都是“余”,可是跳过两个句号;例(2)“具”“便”不是承上省(换了主语)。这在现代语里是少见的。
省宾语的:
(3)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墨子·非攻上》)
(4)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史记·项羽本纪》)
例(3)是省略了动词后的宾语,例(4)是省略了介词后的宾语。
省“使”“令”之后的兼语的:
(5)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6)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豪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战国策·赵策四》)
像这种地方,现代汉语是不能省去“他”字的。
省介词的:
(7)晋主不衔璧()军门,则走死()江海。
(《资治通鉴》卷一○四)
(8)布袍脱粟,令老仆艺蔬()自给。(《明史·海瑞传》)
例(7)省略的是“于”,例(8)省略的是“以”。
5.4.8容许变格
文言作品,多数是在诗词里,为了适应字数整齐、对偶、押韵等要求,句子的组织还可以打破常格。如:
(1)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杜甫《春日忆李白》)
(2)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
(3)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声声慢》)
(4)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秋兴八首》)
例(1)(2),名词性词语独自作叙述句,例(3),形容性词语独自作描写句,例(4),“香稻”和“鹦鹉”换位,“碧梧”和“凤凰”换位,这在现代语里都是不允许的。
5.5篇
表情达意,围绕一个中心,写完,情意没有遗漏,文首尾齐全,有标题或可以加标题,我们称为“篇”。文言的篇也有一些特点。
5.5.1篇幅较短
读文言作品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印象,篇幅简短的多,洋洋万言的很少见。以记事的为例,《左传》记战事,有些是很复杂的,可是总是简而得要;《史记·货殖列传》记由远古到汉朝的经济情况,头绪那样纷繁,可是字数并不很多。史以外的零篇文章,如我们常读的《师说》《永州八记》《醉翁亭记》《赤壁赋》等当然更是这样。篇幅简短,有原因。旧时代事较简,书写印刷困难,习惯于照前人的规格作等等,这是客观的。还有主观的,是以简短为上,如刘知几《史通·烦省》引晋张辅《班马优劣论》说:“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也。”唐宋以来的古文家甚至以简繁争高下。这结果是,文言作品与白话作品相比,在篇幅方面常常表现出明显的差异。文言的有些体裁,还特别以短小精悍见长。如:
(1)论赞——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圣,建国本,桓公之圣,修善政,以为诸侯会盟,称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史记·齐太公世家》)
(2)短札——卿事时了,甚快。群凶日夕云云,此使邺下一日为战场,极令人惆怅,岂复有庆年之乐耶?思卿一面,无缘,可叹可叹!(王羲之《杂帖》)
(3)小记——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
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之。古唐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苏轼《东坡志林》)
(4)题跋——往观明允《木假山记》,以为文章气旨似庄周、韩非,恨不得趋拜其履舄间,请问作文关纽。及元祐中,乃拜子瞻于都下,实闻所未闻。今令其人万里在海外,对此诗为废卷终日。(黄庭坚《跋子瞻木山诗》)
(5)诗话——“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生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王夫之《薑斋诗话》)我们读白话作品,不管是中古的还是近代的,像这样用语不多而意义深远的几乎难于找到。
5.5.2押韵文体比较多
押韵起初是伴随着歌唱来的,所以早期的押韵作品,如《诗经》《楚辞》的大部分,汉乐府诗,都是可以歌唱的。这个系统向下传,文人仿作,理论上应该还是可以歌唱,事实上却大多不再谱入管弦,如魏晋以来的五言诗,以及唐人作的古体诗和近体诗都是这样。但因为这些作品终归属于可歌的系统,所以间或还是会谱入管弦,如唐朝的歌伎就曾以近体诗为歌词。词也是这样,早期是花间、尊前的歌词,到后期,文人仿作的就不再歌唱。这类作品,不管可歌还是不可歌,总之都是押韵的。至于数量,我们都知道,是大得惊人。
诗词之外,还有本来不预备歌唱,事实上也没有用它作歌词,而也押韵的不少作品。照后代“诗”和“文”的习惯用法,这些押韵的作品是诗词以外的“文”。常见的有以下几种。一种是“赋”。这个体裁来源于《楚辞》,所以也称为“辞赋”。不过就入乐与否来看,两汉以来的赋与《楚辞》有分别:《楚辞》中如《九歌》是歌词;汉赋如《上林赋》《两都赋》等,六朝赋如《别赋》《哀江南赋》等,都不是歌词。不歌而押韵,所以是韵文。另外几种是“颂”“赞”“箴”
“铭”“诔”“祭文”(极少数用散体)。其中以“铭”的类别最多,用途最广,如刘禹锡有《陋室铭》,是贴在屋里,还可以挂在座旁,是“座右铭”;写在碑文后面是“碑铭”,墓志后面是“墓志铭”;又任何器物上都可以刻铭,如“砚铭”“琴铭”等。
诗词和押韵的文是照习惯要押韵的一些体裁。文人作诗词,写韵文,习惯了,成为癖好,有时写照例应该用散体的文章,也会忽而兴之所至,用几句韵语。最突出的例是范仲淹《岳阳楼记》,“若夫霪雨霏霏”一段,几乎连散式的句子也想凑韵。
白话文句子长了,而且常常是字数多少不等,想押韵就比较难,所以文言各体的押韵花样,唐宋以来,只见于文白夹杂的曲和弹词等作品里,到现代语的作品里就差不多绝迹了。
5.5.3文体种类多
对付不同的用途,书面语言不能不分为各种体。体是按照内容不同、写法不同而分的类。不同的类有不同的名称,如“诗”“赋”“论”“书”等。大致从汉魏间起,有些人开始注意文章作法,于是谈到文体,如曹丕《典论·论文》中有“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的话。到南北朝,刘勰写了一部《文心雕龙》,是文论的专著,里面卷二到卷五都是研讨各种文体的,标题是:明诗,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共二十种。这不是严格的逻辑分类,如“诸子”和“论说”就不能截然分开。但可以看出,在那时期,文人心目中的文体已经很多。
稍后,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把文体分得更细,计有:赋,诗,骚,七,诏,册,令,教,(策)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移,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墓志,行状,吊文,祭文,共三十八种。萧统选文有标准,他在《文选序》中说,要“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就是说,选的是美文,所以经、子、论辩文不选。如果各种性质的文章兼收,文体的数目还要多一些。《文选》给文体分类,大致是以文的名称为标准,不同名的有一个算一个,因而有些内容相近甚至相同的,如“上书”和“书”,就算作两类。后代一部有名的选本,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只收古文不收诗歌,分类是内容和名称兼顾,计有:论辨,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箴铭,颂赞,辞赋,哀祭,共十三大类。这样合并,眉目清楚,正如编者在“序目”中所说:“一类内而为用不同者,别之为上下编云。”可见细分,类是还要比这多的。
文体种类多,还可以从文人的文集里表现出来。如苏轼是各体都擅长的作家,《苏东坡集》收的文体计有:诗,词,赋,铭,颂,赞,论,策问,叙,状,表,启,书,记,碑,传,青词,祝文,祭文,行状,墓志,辞,策,札子,奏议,制诰,外制,内制,乐语,差不多三十种。
文体种类多,与上层人物的排场有关系,比如同样是一封信,写给皇帝就得改个名称,叫奏章之类。白话是人民大众用的,所以许多表示排场的名称就用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