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赐死

晚餐后,六人又?在镇上逛了逛才回到石宅歇息。

后天嵇承古要去祭拜母亲,又?刚好他母亲的墓碑立在灵犀山附近,其余五人便打?算后天跟嵇承古一道去祭拜,结束后到灵犀山游赏,回来再继续原定行程。

说到这灵犀山,先前嵇承古在车上提起时,燕晴煦还以为韩江容徐卓齐茂远他们三个不会想去。方才回来的路上再提及,齐茂远却道难得过?来一次,不如?就去看看,韩江容和徐卓也赞同,燕陆二人就没多说什么。

回到石宅,燕晴煦和陆语儿领了石宅的西厢房住下。西厢是宅子里三间卧房中较小的一间,屋内一张小几、一个立柜,还有一张堪堪能挤下两个人的床。

难得明日清闲无事,师姐妹两个借来了石家的旧浴桶,不紧不慢地烧水洗了个澡,又?将穿过的衣物洗了晾上,这才清清爽爽地准备睡下。

吹了灯,还有微光透过窗纸照进屋里来,燕晴煦路过?窗边,将窗子推开一个小缝向外看。对面东厢房的灯火还燃着,是韩江容和徐卓住的那间;而主屋的灯已经熄灭,嵇承古和齐茂远大概已经睡下了。

“师姐,开窗干嘛?”陆语儿在床铺靠内的一侧躺下,拉着被子问她。

燕晴煦合上窗,“没什么,睡吧。”

“嗯,师姐好梦。”

在床铺外侧躺好,燕晴煦听见耳边师妹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深沉,应是睡熟了。语儿从小就是这样,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打?雷都叫不醒,燕晴煦还挺羡慕她这一点的。

回手给陆语儿掖了掖被角,燕晴煦也闭了眼,却是好半天也没有睡意。

她鲜少和别人同床而眠,平常别人靠她太近她都会不舒服,更别说睡在一起了。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有时她不得不和师妹挤一张床,可说实话她还是……

于是她翻了个身,背朝着陆语儿。微微睁眼,目光正对上窗台上摆的那只小小的、微微褪色的布老虎。

这间屋子原先是嵇承古的弟弟住的,屋内摆了不少孩童的小玩意儿。嵇承古说,自打他弟弟出事以来,这屋中的东西就再没人动过,最初是他娘不许人碰,后来整个家都散了,也不会再有人碰了。

在讲述这些时,嵇承古神情中满是落寞无?奈和压抑的恨意。原本美满幸福的一家,平白无故地遭了难,终落得家破人亡,这样的血海深仇换了谁都不可能不恨吧。想到此处,便越发觉得煌焱教的那些人可恶。

没错,燕晴煦确实很庆幸自己能借那场劫难逃离原本的家,但是这不代表她不恨那些人。她能有今天,不止是因为她被煌焱教“选中”,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有幸遇见?了她的师父。

如?果当初不是她师父和封门主恰巧路过,谁知道她会在煌焱教的人手中遭遇怎样可怕的事情,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

还有……就是因为被“选中”,她才不得不在最为纯真烂漫的年纪里见?识到来自所谓亲人的怨毒与冷漠,见?识到人们不加掩饰的、最为赤*裸的恶意。

屋外几声夜枭的鸣叫打断她的思绪,回过?神,她发觉自己的手正握紧成拳,眉头蹙着,连心跳也乱了节奏。

果然她还是在意的。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那场噩梦,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她不在意,而身体的自然反应却不肯像头脑一般欺骗自己。

深呼吸几次以平复心情,她努力将不愉快从心中扫除,再次合眼尝试入睡。静静躺了一会儿,不等她沉入梦境,只听身后窸窸窣窣,陆语儿翻了个身。

师妹的呼吸声近了些,燕晴煦往床边挪了挪,稍微拉开距离,这时又听背后有动静,紧接着陆语儿的一条腿搭了上来。她再往边上挪,奈何小床逼仄,她已经到了床的边沿,动弹一下都有可能翻下床去。

罢了,那便先不睡了吧。燕晴煦小心地推开师妹,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穿上鞋子披上衣服到屋外去了。

出了房间,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顿时松了一口气。果然她还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更自在,就算是语儿,靠得太近她也会不适应。

冬季夜里清静,没了吵人的虫鸣,唯剩下风在屋宇间、从树叶间穿梭的声音。

说到树叶,百里镇一年到头气候都是潮湿温暖的,到了冬天这里的树木也有茂盛的绿叶,甚至还有花朵在开放,像她那遥远的故乡一样。而如?今,她已经快要忘记故乡的冬天是什么样子,时常误以为北郡的冬天便是冬天唯一的模样。

在北郡,甫一入冬,漫山遍野便全都是掉光了叶片的秃头树。只余松柏不凋,不过?针叶的颜色也不再翠绿,变得灰突突的,那样子要多萧索有多萧索。还有梅花,那也是自她到了北郡以后就再也没见过?的,那个地方冷到连傲雪的寒梅都不愿意光顾驾临。

“在看什么?”有人问她。

她看过?去,韩江容合上东厢房的房门,正朝她走来。

“树叶。”她答。

他在她身侧站定,望了望围墙外探头进来的一片树冠,道:“树叶么,这里的树叶到了冬天都不落,怪新奇的。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生气的冬天,叶子不落也不枯,这天气也是,半冷不冷的,不像冬天,倒像是咱们北郡的春秋时节”

从没见?过?这样的冬天?燕晴煦觉得他的话奇怪,他和她的幼年时期同样是在南方度过?的,怎么说没见?过??她道:“新奇?你不也是南方人?”

韩江容在片刻犹疑后便懂了燕晴煦想问什么,突然愣住。燕晴煦侧头去看他,见?他怔忡,她忽明白了他为何会说没见?过?、为何会觉得新奇。

离开家乡的时候,他才不过?五岁。现今他连昔日最亲近的父母的大概模样都记不得,又?如?何能记起那里的冬天是何种景色。

她该早些想到这一点的,现在话已出口,怕要惹他难过了。

她心想要不要说点什么安慰他,韩江容冷不丁一声恍然的“啊”,接着道:“对啊,我原先是个南方人来着。”

燕晴煦再看他,只见他面带笑意地挠了挠头,好像全然没有因她的话而感伤或不快。他问她:“燕姐姐,要不要去屋顶坐一会儿?”

“啊?”燕晴煦一时没反应过?来。方才她有错过?什么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上房顶了?

韩江容拉着她的衣袖往东厢房走过?去,用墙边堆的罐子等杂物借力,几步上了东厢房屋顶,蹲在上面对她招手,“过?来呀燕姐姐!”

燕晴煦稍作犹豫,也飞身跃上屋顶,找了个地方坐下,问他:“你不是要去茅房?怎么……”跑到屋顶上来了?

韩江容一头雾水:“啊?我几时说我要去茅房了?”

燕晴煦想,他半夜从房里出来,不是要去茅房,难道是打算出来吹着凉风遛弯的?然而她忘了自己就是特地出来吹凉风的。

“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他道:“你也睡不着?”

燕晴煦点头。

韩江容也跟着点点头,“好巧啊。”又?问她:“穿这么少,你不冷?”

刚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她还没觉得冷,他这么一问,她才注意到冷这回事。好像……是有那么点冷。这久违的南方的冬夜,不似北郡那般霸道的、却能以衣物阻挡的严寒,而是逐渐渗入肌体?的无?处可逃的凉意。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韩江容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给了她。

她想说在这种地方穿多穿少都是一样冷的,况且外衣若是给她穿了,那他穿什么?燕晴煦忙摆手推拒,韩江容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另一件棉袍给她看,道:“我还穿着一件呢。”

“那……好吧,谢谢。”她接过?外套穿好。衣服是微微温热的,大小合适,只袖子稍微长了一些,不过?刚好可以盖住手。

无?言地晒着月亮发了会儿呆,身旁韩江容对她说:“燕姐姐,等这件事结束,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回琼素山继续她平淡如?水的练武和监督师妹练武的日常,还能有什么打?算?燕晴煦如是想。

“先前你说要一起回岭南看看,还作数吗?”韩江容问。

好像她是有这么说过来着?虽然她无?比想回到落玉山庄里她的那间小屋子、过?日复一日没有变动的生活,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别人,就不能食言。

“当然。”她答。

“真的?太好了!”他兴奋地道:“那我们就约在明年春天如?何?”

已经是年末了,明年春天不是很快就到了?不过?,早些出发,她也好早些回到门派继续她的安稳日子,于是也就答应了。

韩江容对于回岭南有着很高的热情,看到她点头,便开始絮絮地说着到时候他都要带些什么、想去些什么地方。

又?问到岭南是什么样子的,燕晴煦搜索着久远的儿时记忆,给他讲起了她家乡的样子。讲到那里天气很暖,讲到那里的花开四季不断,讲到那里水系发达,离她家不远就有一条小河,她的哥哥时常带她在河边摸鱼寻蚌。

“你还有哥哥?”韩江容问她。

“嗯,有个哥哥,还有个弟弟,我弟弟应该也有你这么高了。”顿了顿,又?鬼使神差地添了一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还……活着?是什么意思?”

发觉自己的失言,她侧过?头,后脑勺对着他,“没什么。”

她猜测她的兄弟、父母,甚至于她的那些亲戚、她所有的族人,也许全都已经死了。

这不是毫无?根据的臆想,而是当年关于火神的传说中提过?,未能按照要求献祭孩子的家族会被火神赐死。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也就是说,在她逃离魔窟的时候,就注定了金燕村所有燕姓人家都要死。

她印象里,金燕村所有燕姓人家都算上,少说也能有三五十人。要一次杀掉这么多人,燕晴煦不知道煌焱教究竟能不能做到这个份上,但是从当年族人们轮流到她家软硬兼施要她家把?孩子献出来的这份不合常理的积极来看,兴许煌焱教还真的能。

族人们相信煌焱教——或者说他们认知中的火神是真真切切能让他们死的,若不然,那些族人又何至于要撕破脸皮向她家施压?族人们都不是傻子,那么多的族人都相信并恐惧,也就从侧面反映出火神诅咒的真实可信性。

她一直不愿意去想这些,也不敢找人打?听金燕村后来怎么样了,因为她害怕听到坏消息。

族人待她不仁,这是她永远不可能原谅的。但如?今她过得很好,也就懒得再去追究他们曾经对她做过?什么,大家各自安好永无?瓜葛就是最好的状态。

她从未想过要他们死,更何况其中还有那么爱护她的哥哥。

尽管她还怀着所有人安然无恙的期望,但如?果真的因为她的逃脱而使煌焱教的报复落在了所有族人身上,因为她的生而导致了全族人的死……几十条性命,这样的罪她背负不起。

但是,这又?怎么能算作她的罪?难道为了族人不死,她就该乖乖去死?凭什么?

这不该是她的罪,而是煌焱教的罪。

道理她早就想得明明白白,然而,假如?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假如?族人们真的因此而死,她大概这辈子都难以释怀了。

“燕姐姐?”

韩江容已经在身边叫她几声了,第二次问她:“快告诉我啊,为何会认为你弟弟已经不在了?”

燕晴煦回望他一眼,他若还不清楚那所谓火神赐死的传说,她觉得还是别告诉他更好。正想找个借口把话题岔过?去,远处一个身影引起她的注意。

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燕晴煦压低身形伏在屋瓦上,示意韩江容也换个隐蔽些的姿势。

而后她遥遥指向那处身影,小声问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说到冬天室外有绿叶这回事,

当年北方人蠢作12月去南方玩耍,

下飞机看见树上叶子完好无损,

“矮我去有叶子居然有叶子”地叫了半天,

宛若一个制杖_(:D」∠)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