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午后,燕晴煦托人把那封给韩江容的信送出去了。最快当天晚上,最晚也就这几天,他就能收到信,她的心绪也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很快就是中秋。同往年一样,圆月高悬时,落玉山庄内举办了宴会,不能回家与家人共度中秋的弟子皆聚在一起宴饮赏月。席间有请来的戏班唱戏,还有弟子献艺,或进行几场切磋比试。
小师叔家在镇上,逢年过节必定要回家一趟,每到过节她都不在派内。燕晴煦无家可归,落玉山庄就是她家,而陆语儿有家不想回,所以十年来的中秋,她们都是在琼素山上度过的。
陆语儿不爱看那些师叔伯们之间拿弟子比较来比较去的,每次酒足饭饱以后,都会拉上燕晴煦到别的地方躲清闲。好在燕晴煦的武功高过几位师叔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们又是掌门的弟子,故而几乎没有人敢指名找他们比试,她二人才得以自由离席。
这会儿吃好喝好的陆语儿又拉上了燕晴煦偷溜,去山顶坐着吹风晒月亮了。山顶夜风微寒,凉月澄澈洒下,映着下方宴会院中的金碧辉煌,和那山下村落与城镇的万家灯火。
燕晴煦不大喜欢中秋,说到中秋,常会让她想起那顶装饰了红飘带的轿子,还有锅子里升起的浓烟。但是……她看看身边的陆语儿,又觉得如果是有此般真正的亲友陪伴的中秋,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她已经这样度过了十个中秋月圆夜,一年后的今天,两年后、三年后的今天,还有往后的许多个中秋,不知道是否还能继续这样度过,身边是否还有这些人。
许多年过去了,她几乎已经将曾经的那些不愉快忘却——如果没有前些天周大全家的事情让往事那样生动地重现,她大概就快要彻底抛开过去了。
既然师父早已知道岭南小村的过往,如今又让她去了周大全家,是否是有意让她寻找真相?
虽然已经将周大全一家送去了弘毅派,但她隐隐觉得,此事还没有结束。
而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有错。
宴席散后,掌门付沅秋的五名入室弟子照例去她房中小聚,说笑畅谈直至夜深时分才各自回房。临走时,掌门叫住了燕晴煦和陆语儿,让她们先留一下。
燕晴煦关好们,坐回圆桌旁。陆语儿玩笑道:“怎么,师父,您舍不得我和师姐走呀?那我们今晚不回去了,就在这陪着您。”
“就你嘴贫。”掌门伸手刮了下陆语儿的鼻子,继而起身去拿了一叠信过来,翻找后抽出其中的一张递给陆语儿,说:“你爹来信了,向我打听你的近况。要看看么?”
陆语儿收起笑容,撇过头去,不悦地撅起嘴,“不看。”
“不看便罢了。”掌门轻叹一声,收起信纸,“说正事吧,让你们留下是有要事交待你们。你二人是小辈中最早入门的,到如今十年有余,也是时候该到外面试炼闯荡一番了。晴煦,目前你的功力正处于停滞阶断,长时间未有突破进阶,我想,你兴许能够借此机会突破瓶颈有所提升。”
通常弟子外出闯荡,其一自然是为了使弟子本身增长见识提高功力,再者也是希望弟子能够惩恶扬善做出一番成绩来,给本门派在江湖上打响名声。但是她们的师父一向不在意虚名,此次外出的目的肯定不止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那么简单。
陆语儿一听说可以出远门,十分激动地抓着燕晴煦的手,“太好了师姐,我们可以出去玩了!”
“可不是让你们去玩的。”掌门道:“血眼那件事还记得吧。”
“当然啦,这才刚过去几天呀。”陆语儿说。
“这次遣你们下山,为的就是彻查此事。”
“啊?那件事不是都已经过去了,那三个坏人都死了,周家的孩子也没有丢,还有什么好查的?”陆语儿心想若是为此事下山,她们就走不远了,想让师父交给她们些别的事情。她眼珠一转,说:“师父,我听说现下有武林宵小在四处作恶,不如我和师姐……”
掌门打断她,“你以为血眼一事就这么简单?”
“要……要不呢?”
掌门又从一叠信件中抽出一封来,交给燕陆二人,说:“这是书剑门门主的来信。”
陆语儿拿出信件来读,神色逐渐凝重了许多。燕晴煦一直没有作声,从师父说起血眼时,她就大致知道师父想让她们追查的是什么了,但饶是如此,在读到信时她也暗自吃了一惊。
信中所写是与血眼相关的消息,书剑门门主封长焕从十年前就已开始秘密关注此事,令分散在各地的书剑门弟子留意血眼的动向。
封门主在信中说,从他开始关注此事起,每隔两年,到了中秋前夕,血眼会在岭南及附近一带出现,每次出现便要两名男童献祭。但近几年,这规律却有了变化。自六年前起,每一年血眼都会在几个不同的地方出现,而且每年需要的男童数目也由固定的两名增加至多名。
因着人手等多方面限制,封长焕的人往往都是在事发后才得到消息的,从未有机会赶上事发之时,由此也不难理解此次他为何会亲自到周大全家去了。只是,封门主怎会对此事如此在意?是因为韩江容?若是如此,他对这个徒弟倒真是上心。
除了他暗中查访得到的消息,在信中他还提到将要对此事追查到底,希望琼素派也能够加入,助他一臂之力。
“也就是说,这次我们是要与书剑门共同行动?”燕晴煦问。
掌门点头,“还有弘毅的齐茂远也要去。”
陆语儿听说齐茂远去,面上生出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忙不迭问:“什么时候走?”
“后天到书剑门汇合。记得备齐行装,这次可能要去很久。”
“好!我们这就回去收拾!”陆语儿简直等不及了,如果可以,她现在就想出发。
“急什么。”燕晴煦定住陆语儿,问道:“我们都要去哪里?按什么线路追查?”
掌门说:“这我可不知道,得要你们到了书剑门再和他们商议了。”
要去书剑门,那岂不是又要见到韩江容了?燕晴煦顿觉头痛,心中萌生了退意,“师父,要不……您派我去做些别的吧?小师叔也还没出过远门,等明日她回来了,您让她和语儿一起去。”
这回付掌门还没说话,陆语儿先拉着她的胳膊嗔道:“师姐,你怎么不想去呀?难得能一起出去玩,你就去嘛!你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燕晴煦又不能和陆语儿坦白自己为什么不想去,只能盼着师父能帮帮她。不料师父不但不帮她,还打趣她:“听封长焕说,你告诉那孩子,燕二已经离开琼素派了?”
燕晴煦耳根一红,“嗯”了一声,低着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怎么就忘了师父和封长焕交情一向很好这回事。她支支吾吾地问:“那他们现在……知道我是……”
掌门笑着摇摇头,“他们不知道你。长焕从前没问过我,我也未曾主动和他提起过你。你们小辈之间的事,由你们自己去解决。”
还好,她还没有露馅。随后她一阵后悔,早知如此,韩江容问的时候,她就不该自作聪明地隐瞒。若当时直接承认自己是燕二,不过是多几句心口不一的客套寒暄而已,总好过现在这样不安尴尬。
可那个时候,她哪里知道以后可能还要与他再见面。
“我能否……”她能否不去?
“不能。”掌门一口回绝,“遗忘虽然是个法子,但留在心里终究是个疙瘩,不如走这一趟,若能将这疙瘩解了岂不更好。而且,你不想找到你的家人吗?就算再不愿回去,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能让你有些记挂的吧。”
记挂的人么。
她右手抚上胸前。那处手心底下,隔着衣料,有只玉雕的燕子正贴着她心口。那是大哥给她的。
她的哥哥。她唯一的、尚在牵挂着的家人。
“好,我去。”
“这就对了。”掌门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说:“今日太晚了,你们回去就寝吧,明日有一整天让你们收拾,后日上午出发就来得及,不必太着急。”
燕陆二人起身一拜,“师父也早些睡吧,徒儿告退。”
从掌门房里出来,陆语儿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挎上燕晴煦的胳膊问:“师姐,刚才你跟师父说什么燕二的,那是谁呀?”
燕晴煦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若是要解释,就要将旧事从头讲来,怕是要费好一番口舌。
此般略一犹豫,陆语儿又接上:“不想说就算了。”
于是燕晴煦就没有说。
又无语地走了段路,燕晴煦一如既往地少言,陆语儿不时扭头看看燕晴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一颗小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
最终陆语儿还是憋不住话,说:“师姐,你有事儿别总自己憋在心里,说出来,别人才能和你一起分担呀。你总是什么也不说,这样很容易被人误解、被人埋怨的。”
燕晴煦说:“那你会么?”
“我当然不会啦!咱俩谁跟谁。”陆语儿想起一些弟子对燕晴煦的议论,心中不禁忿然,“但是别人会呀,你对下面的师妹还有那些外门弟子要求严苛是为了她们好,但你可知道她们都是怎么说你的?你不解释,她们就不会懂,哪里会承你的情?”
燕晴煦轻轻摇头,“我对她们严苛,只因师父将监督之职交与我,我为的是尽职而已,并非为她们着想。”
“可是结果一样是为她们好呀,她们还不领情,在背后说你坏话。”
燕晴煦看出来陆语儿这是在替她抱不平呢。她眼里含了笑意,拍拍陆语儿的头顶,说:“我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我,只要我在乎的人懂得,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