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燕晴煦说说自己自从入了琼素派这十一年以来所做的事情,她可以用十个字概括:练功以及……监督师妹练功。
今天则是个意外,她下山了。
清晨时分,燕晴煦正在后山松林演武场监督众师妹练早功,小师叔朱妍忽然寻来,将她和二师妹陆语儿叫到了山庄的正厅。是时,正厅里有名农户打扮的汉子坐在侧面的座椅上,前倾着身子十指交叉抵在额上,似乎颇为焦躁不安。
去正厅的路上,小师叔已经给燕晴煦和陆语儿讲了大致的情况。
那名来庄上的农户名叫周大全,是琼素山山脚下周家村的人。昨夜他出去小解,一推门发现家门口放着个精美的小木盒,盒中装满了财宝。连忙将盒子拿进屋里,叫醒了夫人,他自己则因尿急先行出去解手。
一出去,他便呆住了。借着月光,他看见院子的青石地面上,用血画着一只巨大的红眼睛。
听到此处,燕晴煦脑海里蓦地浮现了那样的场景:
旧时光里,小小的院子,秋日艳阳天。
灰尘在阳光中安静地漂浮,侧边小块菜地里,一排排翠色的大白菜熠熠生辉。
血腥味滞留在院落方寸的空气中凝结,粘稠到呼吸都费力;大片猩红的图腾在院子正中土色的地面上铺展开来,鲜艳到触目惊心。
她呼出一口气,闭了眼,将脑中画面赶走,听小师叔继续说道:“周大全吓得回到了屋子里,这时候他妻子从盒子侧边抽出了一封信。他妻子不识字,把纸给他让他看,看完以后,他就到山上来了。”
陆语儿问:“为什么看完就到我们这里来了?纸上写了什么?是谁写的信?”
“不知道是谁写的信。那信上说,他的孩子已经被山神选上,今夜就要被带走,而那盒财宝就是带走孩子的谢礼。他看了信,当即就上山来求助了。”
“山神?”
“对,山神。可我倒觉得,如此作风绝对不是神仙,这分明是妖魔。”小师叔道。
是的,那自然不是神仙,却也不是妖魔,而是胜似妖魔的人。思及此,燕晴煦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陆语儿察觉到她的失神,推推她,“师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面色如常地摇摇头,扯了个谎,“我是担心我们不在的时候师妹们偷懒,基本功不扎实,后面的功夫要如何练好?”
陆语儿拉上她继续往前走,宽慰道:“哎呀,你就别瞎操心了。交给老四你大可以放心,老四比你还严格呢,那群小丫头们怕她可不比怕你少。”
小师叔一哂,“你这小丫头还敢叫别人小丫头?你后面的师妹里,可有好些个年纪都比你大。”
陆语儿努努嘴,亲昵地抱住燕晴煦的胳膊,神气道:“年纪小又怎样,谁叫我是二弟子呢,她们都得叫我一声师姐。我上面只有大师姐一个,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师姐?”
燕晴煦回应她一个笑容,回过头问小师叔:“那师父叫我们过去,意思是……”
“让我和你们随老乡下山,保护他的孩子。听你师父说,弘毅派和书剑门也会派人过去。”
燕陆二人见过了掌门——也就是她们的师父以后,打点好行装随小师叔一起,同周大全一道下山了。
山路难行,周大全说自己上山时爬了快半个时辰,但燕晴煦几人的脚下功夫却是了得的,下山只需一刻钟。因此,她们下山时刻意放慢了脚步,好让他能跟上。
一路小跑,他才勉强跟上几人,呵哧呵哧喘着粗气道:“几位女侠,你们……先行过去吧,不必顾及我,到了村口在亭里歇一歇,待我领你们去我家。”
小师叔想了想,终是觉得这样太浪费时间了,说:“太慢了,这样,老乡,我们背你下去如何?”
周大全连连摆手,“不可不可,你们都是女子,不可不可。”
“练武之人,无需那么多讲究。”小师叔道。
陆语儿察觉到什么,立即后退几步紧张地问:“等等,小师叔,你要让谁背?我还小,还要继续长高呢!”
琼素派只收女弟子,小师叔是个身材小巧玲珑的女子,哪背得动一个男人;而陆语儿年方十五,身体还未长成。那么就只有……几人同时看向燕晴煦。
燕晴煦生得高挑修长,比小师叔和陆语儿要高出一个头来。她无奈地对周大全说:“我背你,过来吧。”
不多时,几人便到达了山脚下周家村的村口,燕晴煦放下周大全,随他去了他家。
他家在村子西头,院子不小,应是村中较为富裕的人家。大门一开,血腥味扑面而来,可院子地面上却并无预想之中的血眼,反而是空气潮湿。
小师叔皱了皱眉,道:“这地面已经被清洗过了?”
周大全挠挠头,“这……这应是我走后内人清洗的,早间我出门时它还在地上来着。”
“那你可还记得,那血眼具体是何模样?可有特殊之处?”小师叔又问。
周大全支支吾吾地回答:“那一看就知道画的是只眼睛,具体什么样……血淋淋的我也没敢仔细看。”
“你这……”小师叔叹息道:“若能亲眼看到那血眼,兴许还能从中找到些线索,推测出幕后之人,纵然猜不出,至少也能对对手多些了解。如此重要的东西居然被……唉,罢了,进去吧。”
几人走进院门,一个十五六的少年正在院子里,向周大全唤道:“爹。”
周大全一见他就吩咐道:“你快去书剑门,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们,看看能否请他们过来。”
少年听了父亲的吩咐有些犹疑,“书剑门?那么远,他们能来吗?而且听说他们不管闲事的。”
“叫你去请你就去。你不是到那边去过几次,能找到吧?快去!”周大全催促道。
“是,爹。”少年不再耽搁,往后院牵驴去了。
一名貌美的少妇闻声从屋里出来,见了周大全立刻跑着迎过来,问:“官人,这几位可就是山上庄子里来的女侠?”
“嗯。”周大全鼻子里哼一声,看见自家女人就来气,埋怨道:“你把地上的血给洗了?谁叫你洗的?我还没让你动,你便擅自作主,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一家之主!女侠可都说了,那东西留着还有用呢,说不定找出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就得靠它!”
他的话一说完,燕晴煦三人看他的目光不禁带上了些鄙夷。小师叔只不过叹一句而已,又没有人斥责他,他又何必觉得掉了面子,转而对着家里人摆架子耍威风去找回面子?
少妇无端受了一顿指责,委委屈屈地:“那玩意怪吓人,再……再说了,那是姐姐的主意,哪能赖我呀!姐姐她想要干什么,我哪敢说不。”
周大全一甩袖,“哼!妇道人家就是无知!无知妇孺一词说的当真没错!”
“行了!要吵你们自己回屋吵。”小师叔喝止他,嘲弄道:“妇人无知,那你又何必来求我们这些无知的妇人救你的孩子?”
周大全连忙解释赔礼。小师叔一向脾气暴说话直,还想再说点什么,燕陆两人对了个眼神,而后燕晴煦拦住了小师叔,陆语儿则对周大全说:“别站在院子里了,不请我们进去?”
“啊,怠慢了。请,请进。”
厅堂里,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聚在桌旁斗蟋蟀,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那女童约莫六七岁,男童更为年幼,两条小短腿站在椅子上,小屁股撅着一扭一扭。几人了进屋,两个孩子有些怕生,停住了笑,怯怯看她们。
“你家一共三个孩子?”燕晴煦问:“多大了?”
“大儿子十五,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个,丫头七岁,三小子是小夫人生的,才三岁。”
长子、次女和幼子,和曾经她的家一样,而且,出事那年,她也是七岁。这让燕晴煦回忆起了刻意被她遗忘了许多年的人和事。
小时候,大哥很宠她,会带她去河边玩,会偷偷送她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每年元宵,他都要到灯会上买一盏兔子灯给她。
弟弟和她其实也很亲近,小家伙总喜欢黏着她,若能再见,或许……
不,就这样吧,不要再见了。
如今她是燕晴煦,北郡琼素派大弟子燕晴煦,再也不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软弱无力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