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天气渐冷,凌祈宴镇日窝东宫里不再出门。
但不得清静,每日都有官员在东宫里进进出出,他又不愿一直避在后头,时不时的会去正殿里晃一圈,那些个官员见到他,起初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后头次数多了习以为常,便不再敢说什么,但心里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有那脑子里有坑的言官,不怕事大地跳出来参凌祈宴,说他夜宿东宫不合礼制,只差没直接挑明说凌祈宴是佞幸,言辞激烈地劝谏温瀛离他远点,不要污了储君声誉。
凌祈宴气不过,分明温瀛才是给他暖床的那个,凭甚说他是佞幸?
他拿着那份奏疏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火大:“这些人可太讨厌了,摆明是借题发挥,想给你这位皇太子立规矩,你若是听了他们的,以后指不定一个个的都得骑到你头上来。”
别说他不是佞幸,就算真是佞幸又如何?若是碰上个强权铁腕的皇帝,有一二佞幸,这些人只怕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会争先恐后去巴结,如今不过是欺负温瀛这个新上任的东宫储君在朝中无甚根基,想要试探他底线、灭他威风罢了。
温瀛将奏疏从他手中抽走:“无稽之谈,不必在意这个。”
凌祈宴气哼了一阵,趴到书案上,眼巴巴地瞅着他:“好殿下,这些人太坏了,我不高兴,你哄哄我呗。”
温瀛的目光转过来,依旧是那副无甚表情的寡淡脸。
凌祈宴心道这人总是这么冷面无情,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呢?
他耷拉下脑袋:“你不想说算了。”
安静片刻,温瀛的手伸过来,揉上他的后颈:“你过来。”
凌祈宴怔了怔,往前走了两步,被温瀛拉坐到身上。
“真不高兴?”
“你被人说成佞幸,你能高兴?”
温瀛想了想,回答他:“从前确实有不少人这么说我。”
凌祈宴闻言愈发不快,手指戳上他肩膀:“你好意思提从前呢,从前分明也是你占便宜,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温瀛皱眉:“你觉得,我们做那事,是我占了你便宜?”
“当然是……”
凌祈宴话说出口,对上温瀛看向自己的黑沉双目,心下蓦地生出些十分微妙的触动:“倒也不是,我乐意跟你做,不能算你占便宜。”
“嗯。”
温瀛将他揽进怀,贴着他面颊耳鬓厮磨一阵:“不必不高兴,我知道你不是就行,待日后,我自然会叫全天下人都知道。”
凌祈宴心里终于舒坦了,趴在他肩膀上一阵闷笑:“穷秀才,你这话真动听,我可爱听。”
翌日,温瀛再召官员议事,就让凌祈宴在旁待着,直接给了他一个东宫属官的名头,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值宿东宫,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没再给这些官员找自己麻烦的机会,温瀛先给他们出了个难题,出人意料地提出,要求户部削减各项开支用度,用以增加军费。
众人哗然。
皇帝临走时,吩咐温瀛小事与内阁商议,要紧的事情去报给他,但谁都没想到,皇帝这才走了月余,这位先前在朝堂上话都很少说的新任皇太子,忽然就变了脸,擅作主张,竟开口就说要增加军费,这等事情,没经过皇帝首肯,谁敢拍板决定?
“殿下,这万万使不得啊,军费历来都有定数,岂能随意增加,且其它各项开支用度,本就已是捉襟见肘,哪还能再削减……”
户部尚书一百个不乐意,张嘴就反对。
众内阁辅臣,除了那位准太子妃的叔父没吭声,余的纷纷跳出来附和、唱反调。
温瀛的态度却十分强硬,无论他们怎么说,俱充耳不闻:“这事户部先尽快整理出一个章程再来报,那些琐碎冗杂的出项都尽量减去,孤看过户部的账目,每岁用在祭祀庆典上的花销委实多了些,能削减的尽量削减吧。”
他这是完全商量的余地都不给,态度坚决、一意孤行。
当日回去后,户部尚书便开始称病,不肯再来东宫见太子。
派去尚书府传召的太监回来禀报,说那位尚书大人病得下不了床,实在没法进宫,怕过了病气给殿下,还望殿下恕罪,待他病好了再来与殿下请罪。
凌祈宴听罢十分好笑:“这老匹夫还挺奸猾,为了拖延敷衍,竟连装病这招都使出来了,殿下打算如何办?”
温瀛淡道:“户部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他不行,换个人来做便是。”
为表东宫体恤下臣之心,温瀛特地派出两位宫中御医去尚书府,一番诊断后,那二位御医直言,尚书大人需要将养个半年,切不可过于劳累,否则留下病根子只怕要折寿,温瀛听闻立刻准了,让老尚书好生在家中休养,不必操心公务,户部诸事由左侍郎全权代掌。
且不提那位尚书如何气得吐血,从没病变成了真病,几位内阁辅臣没等到温瀛低头,见他如此刚愎自用,再次相约来了东宫,想要一起向他施压。
首辅声泪俱下,说着穷兵黩武要不得、打下巴林顿是侥幸、不能因此就过于看重武功的话,总而言之就是咬死了,别想问户部多要一个铜板的军费。
凌祈宴原本坐一旁榻上喝茶,听到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出言打断他:“方首辅这话就不对了吧,什么叫得上天庇护,侥幸才能攻下巴林顿?攻下巴林顿分明是太子殿下的本事,怎么被你一说,尽成了老天爷的功劳?”
不等对方辩驳,他又道:“还有,要说起来,太子殿下打巴林顿,也没问朝廷多要一分钱军费,都是靠勒紧裤腰带,一路打,一路洗劫抢杀那些巴林顿贵族,为此还被人诟病过于残暴,怎的骂名殿下背了,功劳却也被你三言两语给抹了?”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在场的这些人。
面前这位皇太子殿下的凶残煞神之名,不单是在西北,在朝廷中也流传甚广,之前那副与世无争的低调态度分明就是装的!陛下刚走,他就原形毕露了!
首辅涨红了脸:“如今仗已经打完了,还需增加军费做什么?”
“仗是打完了,可偌大一个巴林顿,要让他们彻底安分下来,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陛下已下旨在那边开军府,这笔银子依旧走西北军的军费账上出,显然远远不够,各位阁老在这上京城里吃香喝辣时,可曾想过那些在前线征战的士兵,还有穿着破旧草鞋走雪路的?”
凌祈宴向来牙尖嘴利,丝毫不给这些人面子。
有人不忿叱他:“黄口小儿,休得胡言!”
凌祈宴冷冷瞥过去,看了一眼说话之人,没有搭理,转而与温瀛提议:“殿下,既然几位阁老觉着削减祀典用度不好,会惹怒神灵和祖宗,那不如就减官员俸禄吧,几位阁老也好以身作则,要不然我说他们吃香喝辣,他们还说我胡言乱语呢。”
温瀛沉声道:“也可,孤是太子,孤也愿做表率,俸禄减半。”
众人微微变了脸色,若是减少别的用度,他们大可大义凛然地反对,但官员俸禄关系他们自身利益,若说不肯,好似显得他们贪婪,更别说太子已经说了他的俸禄也减半。
一时间,几人心下惴惴,生出动摇来。
那位首辅却忽然跪地,摘下管帽匍匐下身:“老臣年岁大了,诸病缠身,无力再为朝廷效力,还请殿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刚才骂凌祈宴“黄口小儿”的次辅跟着跪下,同样道:“臣家中诸事繁杂,亦有心无力,还望殿下允臣同首辅大人一道辞官归乡。”
这便是故意用辞官逼迫温瀛了。
首辅是皇帝登基前就在内阁中的,皇帝的左膀右臂,深得皇帝信任,次辅也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哪怕孙女嫁了凌祈寓,他也没因废太子之事受到牵连,足见皇帝对他的看重,这俩人要当真辞官回乡了,待皇帝知道,头一个要找温瀛麻烦。
换做别人,只怕这会儿已亲手上前去将他二人扶起了。
但温瀛只是面色沉下,坐在桌案后垂目看着他们,未动分毫。
长久的沉默后,久到跪在地上低着脑袋、原本胜券在握的俩人都已生出不安时,他才终于开口:“既如此,孤亦不好强留二位阁老,理当体恤二位,放你二人归乡。”
那二人愣住,其余人更有目露惊诧的,温瀛只当没看到。
哪怕跪在地上的人其实压根不想走,但话已说出口,皇太子没给他们留任何台阶下,他们是不走也得走了。
待那些人灰溜溜地离开,凌祈宴再忍不住,捧腹大笑,在榻上打滚。
温瀛起身过去,坐到榻边将人摁住:“别笑了。”
凌祈宴竖起大拇指:“太子殿下果然厉害,我要是那两位阁老,怕是要气得出门去撞柱子。”
“随便他们。”温瀛不在意道,完全没将那二人放在眼中。
凌祈宴笑够了,手指勾上他袖子:“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们会用这一招来逼迫你?故意顺水推舟的?”
温瀛神色平静,随口解释:“皇帝的看重就是他们最大的筹码,他们自然会加以利用。”
“啧,真是想不开,跟你这位东宫储君作对能讨得什么好。”
户部尚书的教训还在前头摆着呢,真以为他们能威胁得了谁?也怪这些人太不了解温瀛的个性,温瀛这混账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
凌祈宴分外看不上这群迂腐老顽固,皇帝从前也重武,登基之后却被这些老家伙日益影响,连打个巴林顿都一直犹豫下不定决心,顾忌这顾忌那的,有够窝囊的。
治国确实得靠文治,可人总还是得有点血性的不是?
他就觉得温瀛在战场上杀人时的模样最勾人,若是变成皇帝那样,那可太没意思了。
心思转了转,凌祈宴又笑问他:“你真不怕他们去皇帝那里告你一状?”
温瀛不以为意:“那也得他们能见到陛下。”
嗯?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两张请帖送了进来,说是敬国公府刚派人送过来的。
温瀛与凌祈宴一人一张,下帖子的却是惜华郡主,十日后她要办一场马球会,邀请他俩一起去。
凌祈宴随意扫了一眼,将帖子扔到一边去,问温瀛:“你去么?”
温瀛反问他:“你想去么?”
去当然想去的,他正闲得无聊,但惜华这大张旗鼓地办马球会,想必京中高门世家都会去,那到时候不是人人都知道他就是昔日的毓王了?
虽然,现下知道的人也已不少。
似看穿他心中所想,温瀛道:“想去就去吧,迟早都会知道,你还在意这个?”
凌祈宴轻哼:“我是不在意,我这不是怕给太子殿下你添麻烦嘛。”
“不会。”
“真不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
凌祈宴大约没发觉,他从前没心没肺只图自己开心痛快,甚少为别人着想,如今却下意识地会替他这位太子殿下考虑,确实变了。
但温瀛没打算提醒他这个。
三日后,别宫那边传来消息,那两位阁老果真去了别宫,求见皇帝,想要告储君的状。
但天不遂人愿,皇帝并未见他们。
俩人等了半日,只等来皇帝身边的内侍传话,说是陛下问他们可有要紧事,若无要事,就请二位阁老回去。
皇太子肆意妄为、逼迫户部增加军费开销算不算要紧事?但那来传话的太监却说,陛下早知此事,不是什么大事,让他们回去与太子商量着办便是。
那两位阁老气了个仰倒,只好说他们要告老还乡,来与陛下拜别,内侍又进去通报,再后面出来说,陛下正与几位娘娘饮酒赏花,醉了,请二位改日再来。
凌祈宴听罢更是乐不可支,只要想一想那俩老家伙吃瘪的模样,他就痛快:“皇帝真知道你要增加军费?”
“知道。”温瀛随意点头。
他确实与皇帝提过,皇帝也确实被他说服了,他故意不与人提这是皇帝的意思,就是为了让那些人跟他闹,他好趁机将人撵走。
“那他们都要告老还乡了,皇帝怎不见见他们呢?”
温瀛淡漠道:“醉在温柔乡里,自然不愿去见他俩。”
凌祈宴一愣,随即放声大笑:“穷秀才,你果真学坏了。”
倒也是,皇帝这回去别宫,带了淑妃、虞昭媛和好几个鲜嫩的年轻宫妃,在宫外无拘无束,日日笙歌燕舞,多快活,只怕魂都被勾没了,哪还有心思顾别的,换做他也不愿意放下美娇娘,去见两个话又多又臭又长的老匹夫。
这么想着,他凑近过去,抱着温瀛的胳膊晃了晃:“穷秀才,你父皇这种可真不好,幸好你不是他养大的,不然一准近墨者黑。”
温瀛转开眼:“毓王殿下当年,也没少抱着那些美貌婢女卿卿我我,确实是近墨者黑。”
凌祈宴哽住,……坏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斤斤计较有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