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讨厌你

这一年年底时,朝中发生了两桩大事,先是毓王凌祈宴突染风寒暴毙,仓促下葬,再半月,皇帝下旨,认回了养在民间二十年的另一位皇嫡长子,赐名祈宵,告太庙改玉牒,大赦天下。

同日,皇帝亲手为已满二十的皇长子凌祈宵加冠,封旒王,并分封诸子。

前朝鼓乐喧天、歌舞升平,宁寿宫里却是一派冷冷清清。

凌祈宴坐在太后跟前脚踏上,长发披散,由太后亲手为他梳头束发。

太后手中捏着梳子,一下一下梳着他的长发,喃喃念道:“一眨眼,祖母的宴儿都这么大了,好似宴儿还是一点点大奶娃娃时的事情,祖母都清楚记着,竟就过了这么多年了。”

“宴儿小时候可调皮,最喜欢与祖母撒娇,倒是个好哄的,每回不高兴了,拿那些亮晶晶的金玉之物哄一哄你,你这小娃娃一准破涕为笑。”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念书,从小就在学堂里坐不住,要不然……”

太后的话顿住,又一声叹息,也幸好这孩子不爱念书,是个没什么出息的,若真被立了太子,身份揭穿,只怕当真活不了了。

凌祈宴安静听着,始终没吭声。

那日的事情后,太后大病了一场,皇帝终于点头答应,留了他一条命。

这半个月,他一直住在这宁寿宫的偏殿里,太后嘴上说着不会像从前那样待他,但他感觉得出,祖母依旧是疼他的,跟以前一样疼他。

可他也知道,这宁寿宫里,终非他的归处,他迟早还是要走。

束起头发、戴上玉冠,凌祈宴转回身,趴到太后膝上,久久不语。

太后抚了抚他苍白无血色的脸,问他:“今日宴儿生辰,想要什么生辰礼?”

“……不要了,多谢祖母。”

“要的,我叫人去开库房,你想要什么自己去挑。”太后心里不好受,从前每年的生辰,这个孩子一准缠着她各种讨要东西,如今却只说“不要了”。

凌祈宴不肯再说,也不肯去,太后无法,只得吩咐几个嬷嬷并太监,去帮他挑些东西来。

“祖母一把年纪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你能用得上的就都拿去吧,等过完这个年开了春,……你就去南边吧。”

凌祈宴抬眼,太后与他点点头:“前回不是说想去江南吗?祖母叫人帮你在那边都安排妥了,会有人护送着你过去,去了那边也会有人一直照顾你,你舅公家就在那里,你要是缺了什么,就去你舅公家里要,我都与他们说了。”

“你舅公家跟你差不多大的兄弟姊妹有不少,你跟他们玩不会闷的,等再过个半年一年的,就让你舅公帮你在那边挑门亲事。”

太后说着,心下稍稍宽慰了些,她娘家就在江南,凌祈宴去了那边,自有人帮着照顾他,当年那位高僧说的三年和命里还有波折,原是指这个,如今毓王凌祈宴已死,无妻儿子女的那个必不是现在的他。

他是有福报之人,日后总能过得顺遂太平、长命百岁,高僧当年说的这些,定然都会灵验。

凌祈宴从木愣中回神,小声应下,与太后谢恩。

“祖母答应了会护着你,就会一直护着你,”太后又摸了摸他的脸,迟疑再三,问他,“宴儿,你去了外头,得改名换姓,你愿意与祖母姓吗?”

太后想着,最好就让她娘家侄子收了这个孩子做养子,如此一来凌祈宴成了她兄弟的孙子,有她娘家护着,日后必能无虞。

沉默半晌,凌祈宴低了头闷声道:“我想姓温。”

太后一愣,慢慢红了眼眶:“好,姓温也好,……该姓温的,是祖母想岔了。”

那位本分善良的温猎户,当年不但收留了身怀六甲的沈氏,使她能平安生产下孩子,其后更是一手养大了温瀛,他如今人已故去,再如何,她都不能抢了于他们皇家有恩之人的孩子,叫人断了香火。

“……你愿意姓温,也是好的。”

听到凌祈宴说要姓温,太后虽有担忧不舍,更多的却是欣慰,至少这个孩子并非那一昧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在世家养子和猎户儿子间,他还是选择了他本来的身份。

凌祈宴不知该说什么好:“……祖母不要伤心了。”

“祖母不伤心,”太后敛了心神,脸上挤出笑,安慰他,“姓温也没什么,去了南边你舅公他们照样会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我叫人给你安排的宅子,离你舅公府上不远,你要记着与他们多走动走动,不要生分了。”

凌祈宴听话点头:“祖母叮嘱的,我都会记着的。”

兴庆宫。

朝会之后,众朝臣走出殿外,一个个都恍若做梦一般,虽皇帝新认了个儿子的事情早已传遍整个上京城,但今日正式下诏后,依旧叫许多人没有实感。

再一想到这位新殿下从前还考中过上京解元,后又投军亲手手刃了刺列部汗王,无不遗憾,陛下另外那十几个儿子,包括皇太子,加一块都比不上这一个本事,他怎就没早几年被陛下认回来呢。

那番什么双生子、高僧批卦的说辞压根没人信,哪有一个回来另一个就暴毙这么凑巧的事情,这段时日京里已私下流传开这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没人敢拿到台面上说而已。

大殿里,皇帝看着及了冠越发出类拔萃的儿子,同样有一肚子的遗憾。

上回的事情后,他对凌祈寓那小子是越发的失望,他实在没想到,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那小子都能生出不伦的心思来,他的太子怎么就长歪成了这样,再看到那小子被凌祈宴弄得快破相的脸,愈是没好气,这段时日一直将之禁足在东宫里,不许出来。

可仅仅是这种事情,他也不能就这么废了太子,这档子丑事,他压根没脸往外说。

压下心头那些对凌祈寓的不满,皇帝用力拍了拍温瀛的肩膀:“从今日起,你跟着入朝堂听政吧,你如今已有了王爵,年岁也不小了,朕要好好想一想,给你挑门好的亲事,早日成家,待大婚之后,再从宫里搬出去开府。”

皇帝说着又不十分不是滋味,他的其他那些儿子,年满十六的几个都已成婚,东宫里头连孩子都有两个了,这最有本事的长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却至今孑然一身,他必得给他这个儿子挑门顶顶好的婚事补偿他。

温瀛没有多说,与之谢恩。

从兴庆宫出来,他又去了凤仪宫。

这半个月他每日都会去凤仪宫一趟,与沈氏请安,沈氏也被禁足着,对他一直不咸不淡的,想来是他将凤仪宫派去的人冷落不用,却更看重太后给的人,叫沈氏生了气,不愿搭理他。

本也是个半路捡回来的儿子,哪里来的什么母子情分,若不能向着自己,这样的儿子,在沈氏眼里,便是不存在的。

明知沈氏在气恼什么,温瀛却不与她解释,每日规规矩矩地将该做的做完,叫人挑不出错就够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没在凤仪宫多待,请完安温瀛便告退出去。

凌祈宁跟出来,叫住他,犹犹豫豫地问:“大哥,原来的大哥是不是没有死?我昨日去宁寿宫请安时,好似看到他了,但祖母不肯说,你之前说他不会死的,你知道吗?”

温瀛的目光沉了沉,回答他:“你知道也当做不知道吧,以后都别再问了。”

小孩愣神一瞬,明白过来,点头道:“好。”

见温瀛要走,又有些别扭地问他:“大哥,你从前答应过我,教我玩马球的,现在还算数吗?我这几年有跟人学,可我觉着,他们肯定没大哥你厉害。”

那都还是当年的事情了,温瀛温声应道:“算数,等天气暖和了,你来永安宫找我。”

小孩欢呼一声,眉开眼笑,与他道谢。

傍晚。

温瀛到宁寿宫,与太后请安。

太后又赐了一堆好东西给他,说是给他的生辰礼,温瀛谢恩过后尽都收下。

太后看着他这个越发内敛沉稳了的大孙子,倍感欣慰:“祈宵这名字挺好,听闻是你五皇叔帮你选的,以后你就叫这名字吧,……祈宴他,日后会改姓温,是他自个主动提的,他的户籍文书我已让人去帮他办了,你养父若是泉下有知,想必能放心了。”

温瀛眸色微动,问太后:“祖母,我能否去见见他?”

太后露出犹豫之色,那日凌祈宴在朝晖殿说过的话,还历历在耳,这些日子她老人家只下意识地没去想而已。

“……你和祈宴,你们当真是那种关系?”到底没忍住,太后看着温瀛问出口来。

温瀛淡然点头:“是真的。”

太后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半日,只得叹息道:“都是年少无知,闹着玩的,待日后你大婚娶了王妃,他也娶妻生子了,这事便再不要提起了,都忘了吧。”

温瀛敛眸,没再接话。

偏殿里,凌祈宴正在用晚膳,听到脚步声,撩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又继续吃东西,还叫人给自己上了酒。

温瀛在桌边坐下,立刻有人给他上来碗碟,他拎起凌祈宴手边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

凌祈宴嫌弃道:“你来了宁寿宫,怎不陪太后用晚膳,我特地将机会让给你。”

温瀛将酒倒进嘴里,盯着他的眼睛,问:“为何不听太后的,要选择姓温?”

凌祈宴轻哼:“我本来就该姓温,做太后家的人固然好,可我怎么好意思。”

“你会不好意思?”

听着温瀛面无表情说挤兑自己的话,凌祈宴瞬间沉了脸,不想再理他,抢回酒壶,继续倒酒喝。

他当然会不好意思,太后已经对他够好了,他脸皮再厚,再没心肝,都不能再占这个便宜,给太后娘家人添麻烦。

温瀛的目光下移,落到他右手拇指上,那里戴着一个白玉扳指。

想到那些叫人不愉快的往事,温瀛的面色更沉冷了些。

注意到他的视线,凌祈宴不悦皱眉:“这是太后后来给我的,你别想抢了,太后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我不会再给你的。”

“毓王殿下还送过多少扳指给别人?”

一听这四个字,凌祈宴就知道他又在讥讽自己,愈发不高兴:“反正我不会把这个给你,你想要自己去问太后讨。”

温瀛一个眼神示意,殿中的下人尽数退下,凌祈宴见状嗤道:“做了皇子王爷的果然不一样,看看这些人,分明是太后拨来伺候我的,你这还没开口,就都乖乖听话了。”

温瀛没理他,不再看他手上那扳指,默不作声地又倒了杯酒进口里。

凌祈宴犹在自言自语,语气免不得有些酸:“听说皇帝给你的封号是‘旒’?他果真看重你,他应该很想让你做太子吧?啧。”

“我以前就想着你这么出息,若是当真能连中六元,皇帝说不得会亲手为你加冠,结果你虽没做成状元却做了皇子,你的冠礼是不是很热闹?”

“凌祈寓那个狗东西肯定气死了,那些官员回去一准要嘀咕,你以后没法过太平日子了,不过你这样的,本也不甘心就做个王爷,这倒是正合你意。”

温瀛忽地问他:“你打算去江南?”

凌祈宴噎住,更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与你何干?”

温瀛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绪,凌祈宴不由心跳如鼓:“你想做什么?”

相对无言片刻,温瀛移开眼,叫人上来两碗长寿面,他与凌祈宴一人一碗。

凌祈宴不太想吃,温瀛淡声道:“从前我爹还在时,每年生辰,他都会亲手为我煮碗长寿面。”

凌祈宴低了头,默默拿起筷子。

后头他又喝了许多酒,喝高之后抱着酒壶贴到温瀛面前,唠唠叨叨地与他说起胡话。

“穷秀才,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我从前就讨厌你,现在更讨厌你,我什么都没了,都怨你、都怨你。”

“你肯定很得意吧,你嘴上不说,心里一准在笑我,我从前与你说的那些嘲笑你出身的话,现在都报应到我自己身上了。”

“……还好我就快要离开这里了,以后我们再不要见面,我不碰到你,就不会这么倒霉了,你就是我的克星。”

凌祈宴满面红晕、醉眼朦胧,那双桃花眼中泛起潋滟水光,温瀛不出声地望着他,抬起手,在他后颈轻捏了捏。

凌祈宴手中酒壶落地,软身趴到他腿上,迷迷糊糊地嘟哝:“穷秀才,我头疼……”

温瀛一手将他抄起,抱上榻去。

凌祈宴不老实地贴着他乱蹭,温瀛将人钳制住,压在榻上,看向他的浓黑双眼中尽是阴沉晦意,醉糊涂了的凌祈宴半分未察觉,还在与他抱怨不休。

“你是不是也在打我的主意?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虽然你长得比别人好看,可我不会从的,我讨厌你……”

指腹摩挲着他湿润的红唇,温瀛不出声地盯着身下人。

凌祈宴眼角的水冒出来:“你就是想羞辱我……”

温瀛眸色一黯,低下头,凶狠攫住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