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柜子里的人

那人已没入人群里不见。

王小石再往场中一看,却见场中的数名汉子和壮妇已收拾兵器、杂物,匆匆离场,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王小石忽然想起“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未知底蕴、发作何用?他打算先跟踪这一群卖解的人弄个水落石出再说。

他们穿过大街,又走过小巷,路上行人,时多时少,那几个卖解的人走走谈谈,一面说着些荤话,不时在那几个畸形人和侏儒背后,上一脚,打上几鞭。

这样看去,不像是在同走路,而是主人在赶着鸡鸭鹅或什么畜牲。主人对待奴隶总要吆喝、鞭挞,才显示自己的威风。

王小石看得怒火上升,正在此时,远处迎面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

这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色长袍,脸上白得似终年不见阳光,了一层寒粉似的。他背上挽了一又老又旧又沉重的包袱。

这人走近。

卖解的人全都静了下来。

这人越走越近。

王小石甚至可以感觉出那一群卖解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的人甚至双腿在打颤,几乎要拔腿就跑。

阳光依依,秋风迎面,带来几片残叶,远处玉笛,不知何人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欲吹还休。

谁人吹笛画楼中?

闲舍人家前秋菊盏盏。在这秋意萧萧的街头,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使人觉得如此畏怖?

这人已走过那一群卖解的人。

甚至不曾抬头望一眼。

卖解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个,还回过头来望这瘦长阴寒的人,眼中还带有深惧之色。

这人已走近王小石。

王小石觉得这个人,脸色森寒得像一具匿伏在地底里多年的体,可是他背上包袱的寒气,要比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更重,一直到他快要经过王小石的时候,才突然抬头,眼光阴寒如电,盯了王小石一眼。

王小石心中一寒。

这人已走了过去。

王小石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发现街上,至少有五、六个不同的方向,走着十一、二个人,有的像游人,有的像小贩,有擎着招牌的相士,有捧着鸟笼的公子,有老有少,他们服饰不一,动作不同,但在王小石眼里却看得出来,这些人,武功都相当不弱,而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追踪那瘦高个子!

──瘦高个儿是谁?

──怎么惊动那么多人?

王小石好奇心大动。

这时,前面卖解的人,已走进了一家客栈的大门。

王小石记住了客栈的名字。

再回头看,瘦高个子已转入一条冷僻的小巷里,那十一、二人也各装着有不同的原由,不约而同地跟入巷子里。

王小石心中已有了计议,走进客店内。卖解的人都已上房,他冷眼看他们走进的是哪几间房门,正要回头就走,忽见那卖解时喝叱他的那名横眉大汉,正在二楼栏上,怒气冲冲地向他俯视。

王小石只向他一笑。

随后他步出客店,迅速走向那条转角小巷。

──那班卖解的人就住在店里,一时三刻逃不掉,但那瘦高个儿究竟是什么?会发生什么事?倒不能轻意放过。

王小石追了过去。

秋风刮在脸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王小石一转街角,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结舌:

巷口有一棵梨树,自旧垣伸展出来,叶子已落了七八成。

然后就是血和死。

那十一、二名追踪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竟无一生还!

──瘦高个子却不在其中。

王小石追入客店,再跑出来,转入小巷,不过是迟了片刻的功夫,然而那十二名追踪者,就在这片刻间遭了毒手,别说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就连一口气也不留。

──是谁那么快地出手!

──是什么血海深仇?

王小石在这顷刻间有两个抉择:一是逃,一是查。

他决定要查。

他以极快的速度,对地上十二具死搜查了一遍,作出了三个判断:

一、这十二人都没有其他的伤处,只有在胸口,被刺了一个洞。这一个血洞,正中心房,中者无不即时气绝。

二、这十二人死的时候,都来不及发出叫喊。巷子外是大街,来往行人极多,只要有人奔逃呼叫,一定会惊动行人。而如今死了十二个人,但草木不惊,则可以肯定这十二人死前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三、这十二人大部分腰畔襟下都有令牌,或袖里衣内藏有手令、委任状,莫不是六扇门的捕头、衙里的差役,或吃公门饭的好手、大内的高手?

但这十二名好手,却一齐死在这里。

王小石还待细看,募听一声女子的尖呼。

原来有一名女子跟他的情郎走过巷子,忽而动情,想转入街角巷浓情密语一番,不料却看见一地的死人。

还有一个活人,正在察看地上的首。

两人一先一后地叫了起来,待一大群路过的人和两名捕役赶到的时候,巷子里只剩下一地死人。

捕役一见这等不止死了一人的大案,而自己恰好在这一带巡逻,连脸都青了,问那对男女:“凶手呢?你们不是看见凶手在这里的吗!”

那男的说:“是啊,本来,是在这里的,可是,后来,不知哪里去了。”

那女的道:“我看见他──”捕役忙问:“去了哪里?”

女的用袖子比划着道:“刚才,他一飞就飞上了围墙,再一跳──”捕役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吃六扇门的饭,吃了整整二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鬼话:两丈高的围墙,怎么一飞就飞上去了……而那个穿灰袍白脸瘦子,也夹在人群里观望。只不过,他的脸色寒意更甚了。

王小石飞身上了屋瓦,轻如一片飞絮、四两棉花,倒钩挂在椽柱上,就象风中树梢上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

不过这不是白天,而是一个有星无月的晚上。

王小石伏在客栈的屋顶上。

他用手指蘸了蘸舌头,轻戳开一个小洞,凑眼一看,只见那大屋子里,端坐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另外还有三四名男子般的壮妇,正是日中市肆所见的卖解人。

被刀切去的肢体舌头,不准人探听的横眉汉,耳畔好听而冷峻的语音,人群里的美男子,令卖解人惊恐的瘦高个子,死巷里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小石决定从这一班卖解人身上找线索。

──没有线索。

那几名汉子和壮妇全聚在一间房子里,可是脸色凝重,谁都没有先开声说话。

只见那几名汉子,不时站起来唉声叹气,搓手磨拳,就是没有交谈。

王小石不想在这里净喝西北风。

他想:看来,是没有消息的了。

他在准备离去之前,忽心生一念。

他轻轻撬起一块瓦片,然后用手一按,在瓦片未落下去之前,他已鹰滚兔翻朝天凳,往下落去,起伏间已落在门侧。

只听花啦一声,瓦片打在地板上,房里的汉子,于呼喝声中,有的自窗子里掠出,有的开门喝骂,王小石躲在门边,那几人一窝峰地跑出来,王小石已闪入房中,趁乱藏身大木柜子里。

他一进木柜,即把柜门掩上,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他感觉到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异常地慢、异常地调匀,平常人的呼吸不会如此轻慢而细,除非是熟睡中的人才能如此调匀,何况,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常的人呼吸都会有些紊乱,可是,这呼吸如常。

──有人早就伏在这柜子里!

──是谁?

王小石全身都在戒备中。

只听外面店家和卖解人的对答:

“什么事?什么事?”

“没事,好象有人恶作剧罢!”

“什么恶作剧?”

“有人扔下瓦片,幸好走避得快,不然要伤人了。”

“瓦片?哪会好端端地摔下来?”

“我怎么知道,正是这样,才要看看。”

“本店老字号开了一十三年,还不曾闹过这样的事。”店伙计对这一干拿枪提刀的江湖人很不存好感。

“你这什么意思?是说我们闹事来着?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无事闹事?”

“不是不是,椽瓦有时年久失修,遭耗子弄松脱打落,也有的是,对不住,对不住,客官请多包涵,海涵,海涵。”老掌柜见这干凶神恶煞,也不是什么好来路,只求息事宁人。

那七八名壮汉这才悻悻然回到房里来。

壮妇守在门边、窗边,才又关上门窗,聚在一起,围在灯前,那名横眉怒汉把刀往桌上一放,忿忿地道:“操他奶奶的,要不是有事在身,俺可忍不了这口恶气,一刀一个,宰了再说!”

王小石屏息在柜子里。

柜子里的“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听另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沈七,你别毛躁,今晚此事,‘六分半堂’总堂的高手要来,你这么一闹,你一个人不想活不打紧,大家都想有个好死。午间你差些儿对人动武,我就看你耐不住性子,尽替我惹事!”

王小石自柜门的缝隙望出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矍烁的老汉,腰间斜插一柄铁尺,他身边还有一个虎脸豹眼的妇人,两人站在那里,旁的人都不敢坐。

那横眉汉低下头去,海碗大的拳头握得老紧的,但对老头的话不敢反驳。

隔了一会,另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插口道:“老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把厉爷气得这样子,你吃屁拉饭的么!”

横眉汉仍不敢反驳半句,但拳头握得青筋毕露。

只听那姓厉的老头扪着他那稀疏的灰白胡子,用凌厉的眼光一扫众人,道:

“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值得打草惊蛇?李越,那三个房间可都叫人看住了?”

那獐头鼠目的人立即恭声道:“刚才我已带人过去看过一遍了,每房两位把守的兄弟都说没什么变故。”

姓厉的老头闷哼了一声道:“那最好。”

獐头鼠目的汉子趁机加了一句,“三江六省,五湖七海,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走马卖解一脉的龙头老大厉单厉爷?何况,这次连厉二娘都移莲步亲自出动,谁敢自触霉头?”

王小石一听,顿时想起武林中几个极具盛名的人物来。江湖上,有各种不同的教派,其中放筏的,就叫做“排教”。凡是“排教”中人,必有点真本领,遇上天灾,木筏逢着暗流,在河上打漩儿,“排教”高手自有应付的法子;如遇上劫筏的,也可凭实力应付。另外走江湖卖解的,也自结成一个教派;医卜星相、士农工商莫不亦然。七十二行,三十六业,凡此种种,都有一个龙头老大主掌大局。

厉单就是其中之一,他同胞妹厉蕉红,武功极高,心狠手辣,在湖北一带甚有威名,不知何故全聚在此处?那叫沈七的,想必就是“过山虎”沈恒;而这个叫李越的,是活动在黄鹤楼一带的流氓硬把子,这儿的人背底里称他作“虎前狐”。

王小石的记性极好,他每到一处,便把一地的武林人物的特性与名号记牢。

他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他总是觉得,有一天,这些资料对他会非常有用。

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王小石不知道。

他却知道一件事:天下众教各派,都隶属于开封府内“六分半堂”的管制。

天下英豪,都服膺“六分半堂”。

他们把所得的一切,分三分半给“六分半堂”,若遇上任何祸难,“六分半堂”必定付出六分半的力量支助。

天下即一家──“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天下好汉都奉他为“老大”。

也许,真正能跟“六分半堂”抗衡的,只有“金风细雨楼”而已。

而在开封府里能跟雷损并列称雄的,也只有“金风细雨楼”楼主“红袖刀”苏梦枕一人。

在江湖上,未列入什么名门正宗的江湖中人,近几年来,不是投靠“金风细雨楼”,便是投靠“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有朝廷官衙撑腰,“六分半堂”则是在武林和绿林扎好了稳定的根基,各有千秋,不分轩轾。

故此,有一句话传:“六成雷,四万苏”,意即天下雄豪,至少有四万人归于苏梦枕门中,但就总的比例来说,仍是有六成以上寄附雷损的堂下。

只见那在厉单身边身材魁梧的女人,咧开大嘴笑了一笑,“李越,难怪你在这一带越混越得意了,这一张嘴皮子忒会呃人心,看来,他日在江湖耍千术的那一帮人物,得要奉你为龙头老大了!”

李越眉开眼笑地道:“二娘别逗我开心了,龙头老大要手底下硬,我只有这张嘴,想当老大,不如去问老天。”

厉单却皱着灰眉,满脸都是深沟似的皱纹,一点笑意也没有:“今晚‘六分半堂’到的是什么人?怎么还没有来?”

李越小心谨慎道:“据我所知,来的至少有三人,十二堂主赵铁冷也会亲自驾临。”

厉单兄妹一齐失声道:“啊,他也来吗?”

李越点了点头,“看来,总堂那儿说不定真有大事交给我们去办。”说着眼睛兴奋得闪亮。

厉蕉红却摇头道:“我却有些担心。”

厉单不解地道:“你担心些什么劲儿?”

厉蕉红道:“以前,我们只是走江湖卖武,看不顺眼的,明里动刀,砍下一颗人头是一个。遇上辣手的,暗里磨枪,戳得一下算赚了。哪似今天,尽抓些不相干的孩儿,把他们割肉残肢的,有的强塞入中,有的扯裂了背肌强里扎在一起,有的强他跟畜牲交配过血,全变了侏儒、畸婴、半人半畜的怪物,这种事未免伤天害理。咱们又不是不能拿刀动枪,行劫截镖,过招杀十来个人,我厉蕉红保管眼也不眨。但把人家的小孩好好地糟蹋成这个样子,我忍不下心。哥,咱们在走江湖的兄弟里,也有两三番名堂,何必做这不愿做的买卖?要是给人家掀翻了底,底下兄弟也未必服气,这岂不丧了咱们的威名?总堂要是交代这样的差事,不干也罢。”

她说到最末一句,一干人等,全变了色,厉单尤其厉喝道:“妹子,你疯说什么?”

厉蕉红给这一喝,也喝出了脾性,声音又加大了一倍:“我难道不该说么?

现在,闻巡抚的独生子也掳了过来,万一东窗事发,咱们这一教的人都难免牵连在内,到时哥你怎么服众?”

只见厉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桌上的八角烛也闪一阵、晃一阵。

最震惊的还是躲在木柜内的王小石。

──原来那些残废的可怜人,全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是“六分半堂”下的命令?

──“六分半堂”又为何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