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遇川的长相和他姐如出一辙, 眉眼清冷,有种高岭之花不可随意采撷的距离感。
视频接通后,年轻男人凑到摄像头跟前, “姐姐, 可以看清我吗?”
温逢晚没带耳机出门,尹遇川那声姐姐清晰地落进了谢权耳中。他不动声色偏头, 觉得偷看别人的手机不太礼貌, 快速扫了眼就收回视线。
尹遇川用电脑端的微信,摆正摄像头,拿起桌旁的分析图给温逢晚看, “代理律师的分析没有太大问题, 正常情况下你的胜率很大, 就律师所说的最后一种麻烦的情况, 我个人认为是可能出现, 但影响不大。”
温逢晚手中掌握的证据非常全面, 包括周连清自杀前的诊疗视频,以及案发不在现场的证据, 经相关机构核查她的诊疗方式也没有任何问题。
就算周落起诉她, 案子转交法庭, 在收集相关证据这一流程,法官也会以证据不足劝周落选择私下调解。
温逢晚了然颔首:“我知道了, 谢谢你。”
尹遇川放下分析图,语气郑重道:“听我姐说,被告私下找人威胁你了, 是吗?”
温逢晚点头,“这件事我已经弄清楚了始末,但动手的那群人咬死不认。”
“那就奇怪了, 被告人得到消息的速度也太快了。”
尹遇川没再追问,“姐姐,等宣判了结果,你给我发条消息吧,不然我不放心。”
温逢晚笑着说好,和尹遇川告别完,挂断收线。落在肩膀处的那道目光太过炙热,存在感十足,她转头看了眼目光的主人,“今天胜率很大,你完全可以在酒店休息的。”
谢权懒洋洋靠着椅背,瞥她:“行啊,你嫌我多余了?”
温逢晚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觉得让他跟着跑一趟会感到疲惫,毕竟下午还要坐五个小时的车回宜城。
谢权不买她的账,满脑子都是电话那端的年轻男人温柔叫她姐姐的声音。他嘴唇张了张,无声重复了遍这两个字。舌尖有点发麻,比“学姐”难以说出口。
温逢晚见他定定望着前面,发呆放空的样子有点可爱。她展开手指在他面前挥了两下,眼睛弯成月牙,“你别记仇行不行,我没有嫌你多余。”
谢权面无表情捏住她的手,脑袋别开,吝啬地留给她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不过半分钟,他喉结滚动两下,极其不自然地吐出两个字:“——姐姐。”
温逢晚微微睁大眼,有些不敢相信耳朵所听见的。那颗黑漆漆的后脑勺缓慢转过来,男人的五官在晨光的映衬下,显得柔和许多。
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谢权僵硬的唇角松开,勾出一道浅淡的弧。
“怪我,”他慢悠悠忏悔道,“当初不该学计算机,该去学法律。”
温逢晚瞬间明白过来,他在模仿尹遇川的口吻叫她“姐姐”。不过模仿这个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听见他乖巧喊姐姐,那一刻,温逢晚心尖像炸开一瓶甜滋滋的橘子汽水。
受益者明明是她。
谢权直勾勾盯了她一会儿,“怎么,还想我整容成他的样子?别得寸进尺啊。”
温逢晚收敛起思绪,平静问:“你喜欢遇川的长相?还是对你现在的脸不满意?”
谢权蹙眉,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对尹遇川含笑温柔的脸,胸口就像堵了堆散不开的郁气。
又不想让她看出自己不开心,因为这么一丁点小事就表现出不开心,他怕温逢晚会觉得自己麻烦。
谢权仰起下巴,大公无私的样子,“你不是喜欢他那样的么,我就稍微做出点牺牲。”
温逢晚捕捉到他话中的几个字眼,不理解地皱了皱眉头,“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遇川那样的了?”
谢权沉默,不承认是他用浅薄的两性情感知识猜测的。
温逢晚手撑着下巴,目光落在他神情别扭的脸上,声音很轻,“我喜欢你这样的。”
谢权呼吸猛然滞住。
顿了秒,又听她缓慢蹦出一个字:“脸。”
谢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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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恒早到片刻,等在法院门口,看见温逢晚下车,笑意盎然迎上去。不等开口说话,有道身影紧随其后下车。
谢权站在温逢晚身侧,冲他挑了挑眉。
祝恒调整好脸上的表情,“逢晚,我带你进去。等会儿你不必多说什么,一切有我。”
温逢晚礼貌笑了下,客气又疏离,“麻烦你了。”
案子公开审理,旁听的人却不多。李长海的被告方只有他的助理到场,中年男人坐在被告席上,模样老城,没有表露出半点惧色。
到了开庭时间,审判长和双方律师等人员到位,按照流程进行案件审理。
李长海未等周连清自杀案的结果敲定,用损害温逢晚名誉权的标题吸引观众,最后法庭给出的结果是李长海依据原告律师提出的赔偿要求,尽数赔偿温逢晚的名誉损失。
在审判长判决宣告前,李长海有申诉的权利,在这一项流程中,倘如他提出周连清的自杀案有疑义未判决,这项案子将可能被搁置。
但李长海不加思索,坦然承下审判长给出的赔偿要求,“我对结果没有异议。”
比想象中的顺利百倍。
几天之前李长海还不是这个态度,他费尽心机找人堵她,私下找麻烦,看起来不像躺平任听处置的姿态。
温逢晚带着满腹的困惑离开原告席,走到旁听处,小声问谢权:“会不会太顺利了?”
公职人员离开后,李长海和随行助理走过来,温逢晚不动声色思考他的来意,总不会是特意恭喜她胜诉的。
李长海年近五十,脸上纵横的褶皱昭示着岁月磨砺的痕迹。单是站在面前,无形的压迫感就令人生畏。
谢权起身,向前一步挡住温逢晚,不着痕迹护住她。
李长海捕捉到他这举动,淡笑起来,“谢权,这种小事以后别麻烦你爷爷了,多大的人了,自己和我说就行。”
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如果不是谢老爷子专门找一趟,李长海可能会继续为难温逢晚,其实在他心底,还是不服气的。
谢权淡睨他一眼,冷声问:“我和你熟吗?”
李长海主动解释:“按照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外伯父。”
谢权对他套近乎的举动无动于衷,声音更冷,“你忘记对温医生道歉了。”
李长海走过来后,没有正眼瞧过温逢晚,只把她当成谢权这少爷在外面的女人,听他郑重的语气,一下子又不确定她的身份了。
放眼整个申城,姓温的不多,瞧着她的眉眼,李长海忽然问:“家父可是温煦?”
温逢晚对李长海的观感并不好。作为一个新闻人,需得弄清新闻真实性再进行报道,为了博话题故意侵犯别人的名誉,事后还不知悔改,态度暧昧。
她凉凉回了句:“是,又怎么样?”
李长海骤然笑开,“你父亲也真是的,让小辈摊上这种难处理的案子。以后出了这种事,赶紧和家里知会一声,别单独扛着。”
温逢晚不以为然,“所以,您的道歉呢?”
李长海沉了脸色,哪边都不好得罪,不太情愿挤出句“对不起”,头一遭和小辈道歉,面上挂不住,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温逢晚得到了道歉,但感觉不到开心,李长海的歉意和尊重是基于她的家庭,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家庭,李长海根本不会选择道歉。
两人一言不发走出法院。谢权觉察到温逢晚的情绪不对劲,抬手轻轻按了按她的发顶,“别听李长海胡说。”
温逢晚深吸一口气,“没事——对了,谢爷爷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谢权弯唇,“我觉得他在我身上装了监控器。”
温逢晚跟着笑,“有可能,你不太好管。”
话音刚落,对面停车道缓缓驶入一辆黑色轿车,副驾驶的门被人推开,中年男人信步走到后车厢,打开车门。
穿着黑色简单长衫的老人拄着拐杖下车,精神矍铄,气场虽大,给人的感觉却和蔼可亲。
温逢晚愣愣看着对面,拽住谢权的衣摆,“你身上,真的有监控器吧。”
谢权回申城的事没告诉家里,自从模特出道后,他一直不敢回家。生怕谢老爷子拿拐杖敲他背,结果老爷子追到法院门口来了。
谢权下意识往后退了步,寻找可以突围的途径。
谢老爷子眯起眼看他,声音中气十足,“你以为躲逢晚身后,我就不敢揍你了?”
躲在女人身后,听起来不像有担当的男人能做出的事儿。
谢权舌顶上颚,向前走了两步。颀长的身影挡在温逢晚面前,她抬头,目光蹭过男人瘦削的下巴,看见他隐在阴影中的喉结滚动了下。
谢权垂眸,语气吊儿郎当的,“做男人要有点担当。”
温逢晚心跳乱了拍,她悄悄看了眼谢爷爷的神情,又转回头,“可是,谢爷爷只想打你一个人,你就别拖上我了吧?”
谢权:“?”
谢老爷子确实想单独和谢权谈谈。他让秘书把谢权押送上车,转头笑眯眯同温逢晚讲:“逢晚,我先和这小子算算账,耽误你一会儿时间,行不?”
差别对待不要太明显。温逢晚忍笑,恭敬回应道:“谢爷爷,我不急。”
谢权脸色更臭,怎么听她的意思是——您可以慢慢收拾他,我无所谓。哪有这样的,他陪她开庭,给她壮胆,遭罪的却是他。
谢权开始怀疑自我,略带埋怨地谴责:“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温逢晚你好样的。”
谢老爷子叫他上车,说了一些家事。谢权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听,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神情无波无澜,对于回家帮忙处理家业更是丁点兴趣也没有。
直到谢老爷子问及:“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谢权坐直身,表情疑惑,“她给我打电话了?”
谢老爷子看他不像装的,“真没接到?你妈妈打了几个电话,说你不接,不放心就打我这来了。”
谢权唇线抿直,不知被哪个字眼触及到了底线,语气奚落道:“才几个电话不接就着急了,用不着这么惺惺作态吧。”
谢老爷子用拐杖敲了敲他的小腿,“你爸妈今年年底就回国,一家人到时候你想不见也得见。”
车厢中陷入沉寂。谢权一言不发看着窗外,说实话他已经记不清上次见父母是何时何地。为了所谓的家业,他们俩狠心将他抛下,一身轻松地去了国外打拼。
他这个儿子好像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包袱,想起来的时候问候几句,想不起来就随手丢掉。就连那年落水遭遇意外,他们也只是拨冗打来一通越洋电话。
确定他还活着,也懒得飞回国亲自探望。
他的生命轨迹里,养他长大的只有爷爷。
谢权换了个姿势,脑袋抵住车窗,回头慢条斯理看着面前的老人。他伸手摸了摸爷爷的白胡子,“老头,以后别向他们透露有关我的任何事,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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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谢权和谢爷爷谈话的空隙,温逢晚安静站在树荫下,不一会儿车道上缓缓驶来一辆车,车窗落下,露出祝恒含笑的脸。
他笑着问:“逢晚,我送你一程?”
温逢晚静静看他几秒,抬步朝车旁走去。祝恒嘴角的弧度扩大,主动下车来一侧给她开门。手刚触及门把,就听温逢晚淡声问:“律师费是多少?我现在转给你。”
祝恒本来打算让她欠自己人情,压根没打算索要代理费用。但此刻温逢晚一副明算账的口吻,明显不想继续和他有纠缠。
祝恒无奈笑道:“不用了,是我主动要求帮你的。”
温逢晚刚想开口,谢权不紧不慢走过来,似乎听见了祝恒所说的话,话中讽刺的意味浓重,“祝律师的主动帮忙,一般人可不敢轻易领受。”
温逢晚很赞同他的说法,立刻拿出手机准备给祝恒转账:“一万块配得上你的身价吗?”
祝恒眼皮一跳,伸手拦截她的动作,“你转给我,我也不会收的。”
温逢晚眨眨眼:“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我给你两万块吧,收不收在你。”
说完,便干脆利落转账20000元。随着“叮咚”一声金钱洒落的声响,温逢晚像了却一件极其糟心的事情,语气格外轻松:“谢谢祝律师这次的帮忙。”
祝恒难以维持微笑,僵硬地扯了下嘴角。
温逢晚做完这件事,整个人放松了许多。和谢权并肩往回走,她问:“我们打车回去?”
谢权用审视地眼神盯着她,“你刚才那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祝恒嫖了。”
温逢晚对上他的视线,发现他的眉心紧皱,唇线拉直,不太开心的样子。
虽然平常谢权也是这副不爱理人的表情,但她从细枝末节处捕捉到了他和往常不同的、想藏却藏不住的小情绪。
她放轻音量问:“谢爷爷真教训你了?”
谢权:“别故意扯开话题。”
“祝恒帮我诉讼,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嫖了他的智慧。”温逢晚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然后,你可以回答我了吗?”
女人声音轻柔,不着痕迹抚平了他心中泛起的波澜。谢权不想将这种不开心的情绪带给她,沉默片刻后,反问:“你觉得他那老身板,能教训了我?”
温逢晚不解地歪了下脑袋,“那你怎么一副……被打疼了还不敢哭的表情?”
她拉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停下脚步,“谢权,你可以和我说你的不开心。”
自从认识他以来,温逢晚从未听他说过自己的烦恼,他比同年龄的男生成熟,好像被打掉了牙也只会和血往肚子里咽。
太早懂事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所以,她理解他的别扭和小脾气,也愿意去接受他嘴巴坏的不完美。
四目相视,因为距离太过接近,两人眼中都是彼此缩小的影子。
谢权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诊疗室才关门多久,你就迫不及待给自己拉业务了?”
温逢晚一噎:“我表现得很明显?”
谢权伸出根手指,在她的脑门上轻点了四下:“就差写上‘我想赚钱’几个字了。”
温逢晚弯唇笑,温温柔柔的语气,“我给你打八折,温医生身价很高,一般不轻易打折。”
谢权轻笑了声,“我谢谢你。”
既然他现在没有倾诉的欲望,温逢晚也没追问。回酒店的途中,她记起尹遇川的交代,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
正编辑着短信,谢权意味不明问:“他大还是我大?”
没记错的话尹遇川比谢权高一级,温逢晚说:“你小。”
“我都已经毕业了,他还在读书?”
温逢晚收起手机,一本正经纠正他将年龄和毕业挂钩的错误认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上少年班。”
通往道路另一侧的过街天桥需要攀爬楼梯。
谢权比她快走两步,此刻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俯身望向她。高大梧桐的枝叶织成的罅隙抖落一地光斑。
零星的光线落在他的眉梢眼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谢权用一种轻柔的,近似喃喃自语的音量说:“所以,我也没有很差劲,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