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崔珌

“阿妩年少不知轻重,兄长莫再提了。”

檐铃被风吹出低响,扰乱心绪。

崔珌笑意淡下,“不知轻重?你是最知道轻重的。”

“崔妩,姓崔,你开心吗?”

崔妩面不改色:“自然开心,这么多年,崔家养育之恩,阿妩都记在心上。”

兄妹二人并行往藻园去,句句绵里藏针,却又维持着奇异的平和,轮椅碾过落花,留下一路残红如血。

“又看到阿兄像从前一样谈笑,阿妩很高兴。”

“是我吓着你了,”崔珌想起那日,叹了一口气,“那日你……”

话到嘴边换了一句:“我给你带了糕点。”

阿福把一个油纸包递给了枫红,崔妩直接拿过来打开。

里头卧着几块斗春芳,豆沙磨得细腻浓郁,撑得糯米皮鼓囊囊的,甜香的味道直冲鼻腔。

她咬了一口,勾起唇:“一尝就知道东门巷子食店的手艺。”

“好吃吗?”

“好吃,还是旧时味道。”

那年他们游历杭州,烟雨斜桥,青黛远山,崔妩倚栏吃着斗春芳,看崔珌将山水草木描摹入画,乌篷徐行碧水中。

谢宥就在这时经过的。

崔妩“无意”将那未吃完的糕点砸在了他伞上,斯人泠泠驻足,烟雨柔雾如纱,遮不住他眼底翠色。

她忍下要吹出的口哨声,装模作样地行礼:“妾在此给郎君赔礼了。”

至此,谢宥与崔珌相识,一见如故。

再后来,崔妩就嫁给了谢宥。

“你更喜欢宝悦楼的鲜笋蒸鹅、醋赤蟹,只可惜带回来就不新鲜了。”

略带遗憾的话勾回崔妩的思绪,她抿唇笑道:“有这个就足够了。”

闲叙之间,就到了藻园。

崔珌扫了一眼园子,说道:“谢宥很宠你,像阿兄一样?”

崔妩不接他话茬,认真吃饼。

枫红的眼珠子在公子和娘子之间转来转去,一时惊恐,一时疑惑,妙青反倒云淡风轻。

见没有回应,崔珌皱起眉“你这性子,是谁惯出来的?”

她才吐出一个字:“你。”

崔珌一愣,没想到这话听着还算悦耳。

“该再宠你一些,如今的脾气还不够坏,宠到来了这谢家,处处不得自在,成天惹事才好。”

这一年,崔珌都避谈她成亲之后的事,现在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

崔妩将咬了两口的糕点放回去,搁在石桌上,“我倒是想发脾气,只可惜官人处处体贴包容,想生气也没地方。”

“那王氏的事你要怎么办?”

这件事闹到衙门去,崔珌也知道了。

“该说什么说什么,与我何干。”

“如今谢家闹心事定是不会少的,若过得不开心,阿兄就接你回家一阵儿,就是养你一辈子,也可以。”

崔妩皱眉,崔珌知不知道自己的话很讨人嫌?

“我在谢家过得很好,还请兄长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这防备的眼神,崔珌眼中也没了笑意,“且安心些吧,阿妩,哥哥只是玩笑而已,”

“往后莫再如此玩笑。”

崔珌打断她的话:“我越州山阴遇见了一位郎中,他说我的腿,还能治,我想着这件事该让你知道。”

说完,崔珌观察起她的面色。

崔妩茫然了片刻,朝崔珌看去,想在他脸上找撒谎的痕迹。

“真……你是说真的?”

“嗯。”

旋即,她脸上浮现惊喜和笑意,“兄长若是能早点好起来,阿妩定要去庙里拜谢上苍恩德的。”

这些年在崔家,崔珌待她如同亲妹,他能好起来,崔妩是真心为他高兴。

况且崔珌前程尽毁,崔妩同样处境艰难。

不能倚靠倒还罢了,要是崔珌再像那日般疯魔,难说哪天不会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牵连自己蒙羞。

若他真还有站起来的机会,来日登阁拜相,崔珌必得以身作则,守住崔家清名,不会再闹妖,崔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时候,崔珌反而是她的倚仗。

“阿妩,你怎不问问我,要腿,还是要你?”

崔珌突如其来的话,让崔妩刚扬起的笑颜僵硬了几分。

崔妩不明白,这人是不是连脑子一起伤到了。

“阿妩已经嫁人了,官人也很好,阿兄不必太过担忧,况且旧年阿兄诗中曾云‘登极文武业,定目辟洪溟’[1],自是该有青云万里等着你,阿妩又何必多问?”

崔妩屈膝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阿兄,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好起来,妹妹是最为你高兴的。”

她将手搭在他膝上,眼中都是关心敬慕。

崔珌眉目无澜,只是久久未言。

他离开之后,崔妩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

天边云霞烧得像火,直将整片天空烧成苍蓝色,又洒落晚星点点。

“若是你想,那我就试一试吧。”崔珌离去时留下这句话。

他是答应了。

“娘子,夜间风冷,回去吧。”枫红将雀金氅衣披在崔妩身上。

她裹紧氅衣,问道:“官人呢?”

“三郎君还在度支司。”

崔妩一直等到三更天,袖子笼着青兽炉中袅袅冷香发呆,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未听到。

“三郎君。”

是外间丫鬟们唤,她才回过神来,谢宥已经到面前了。

她忙起身迎上去,解下谢宥披在身上的蓑衣。

谢宥嗅见满袖的冷香,薄绢的袖子滑落在手肘上,白莹莹一片,轻轻贴在他胸膛。

“怎么这么晚?”

“父亲嘱咐我去问一下大爹爹的意思。”

崔妩的手一顿,这件事要闹到大爹爹那边去吗?

谢府大爹爹便是谢溥的父亲,历仕三朝,到了耋耄之年上书乞骸骨,替了先帝在五岳观里修行,久不问俗事。

“大爹爹怎么说?”

谢宥摇摇头,“大爹爹不愿理会此事,并未相见。”

谢溥也知道他爹轻易不会再露面,但家中大事,总要知会一声。

“官人早些用饭吧。”崔妩牵他走到饭桌边。

“你先去歇下,不用忙。”谢宥按住她布菜的手,“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

话音未落,微寒的手背就贴在了额头上。

“是好了一些。”

那声音如金玉相击,崔妩听得怦然,牵下他的手贴在心口,柔声道:“只是喝了一日的药,嘴里发苦……”

这就是毫不掩饰的撒娇了。

谢宥怔了一下,崔氏从前端着贤淑的架子,不会这般外露。

“是去恩霈园受委屈了?”他猜测。

“不是。”崔妩松开手,她就是突然……算了,瞧他这古板样,不解半点风情。

“官人回来晚了,还是快点吃饭吧,待会儿消食沐浴,就要奔四更去了。”

谢宥恍惚间,都以为自己看到崔妩跺脚了。

他牵住要离去的娘子,改口:“你陪我吃吧。”

“妾都吃过了……”崔妩说着,还是坐下,陪他吃了两块蜜煎樱桃,说起恩霈园里的事,才回内室洗漱去。

崔妩这回总算没有睡着,将灯花剪了。

谢宥在外间,看里头烛火忽然忽跳一下,变亮了许多,她纤柔的身影在里头不知忙碌着什么。

崔妩在看季梁的商户图。

整个季梁都城,大相国寺里的生意最好,周遭的商铺多是达官显贵或巨贾所有,其次就是季梁河了,这儿商铺林立,寸土寸金,做的也是货船往来的大宗生意,比大相国寺零碎买卖更有赚头。

她记得王氏的嫁妆里,就有季梁河边的铺子,还有王家的……

崔妩闭上眼睛,啪啪啪打着算盘,想着想着,抿住了嘴,忘记了时间。

珠链轻动,谢宥掀开流苏帐进来,她将图纸收好,放到自己旧日藏账本和宝贝的地方。

谢宥知道那地方,崔妩睡在床内,一伸手就能摸到床头帐外的一小块地方,是以她往里面藏东西,谢宥并不觉得奇怪。

崔妩放好东西蹭下了床,就见官人一身雪白的里衣,发尾微湿,是沐浴过了。

他高大的身影靠近,带着淡淡檀香,床榻的光被挡了一大半,立刻就暗了下来。

崔珌忽记起崔珌初见谢宥,曾吟过一句:“骨重神寒天庙器。”现今愈发觉得贴切。

她在黑暗里仰首,鼻尖追寻他的气息,嘴上却说:“官人要不到东堂安置吧。”

她怕给谢宥过了病气。

谢宥明白她的意思,“不必,昨夜也是这般睡的。”

他既这么说,崔妩也不坚持,爬下床去取干燥柔软的帕子,谢宥就这么看着。

靛蓝蚕被之上,崔妩朝上的脚心白中透粉,柔软的衣料垂下,勾勒了腰身,往下爬的时候一扭一扭的,像小动物一样。

谢宥有俯身追上她,贴上她的背的冲动,似乎春暖花开之后,山里的野物繁衍,多是这个姿势。

她得跟雌兽一般,乖顺蛰伏,被他撞得呀呀低叫,好声讨饶。

这么想来,他们行房的花样确实单调了些……

谢宥挡不住那些道貌岸然的心思,一直到崔妩取来布巾,才在床边坐下。

崔妩对他的念头全然不知,细心帮官人把发尾一点点擦干。

二人一时无话。

崔妩还在想商铺的事,心情忍不住雀跃,连带着脸都红扑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