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楠他爸那句评价的结尾是——最后两边都不落好。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话一出口阮楠就察觉到了不妥,冬天让人下水,怎么听怎么像是挑事儿。
奈何覆水难收,阮楠闭了嘴,那小孩还在喋喋不休,不怕死地火上浇油,“是啊哥,不然我们下去找找,江堰小学的作业是指定了书店的,我买的时候就剩下这套了。”
他哥手插着衣兜,无动于衷。视线扫过面前两人后,仰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眼眸倒映出天空的高不可量。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寡淡地说了句“今天还挺冷”,老神在在像刚起床出门扫雪的老僧。
他收回眼,话语氤氲着雾气,“给你个机会,坦白后带你去吃火锅。”
小孩犹豫不决:“我……”
阮楠鼓励地看着他。
“我真的是不小心掉进湖里的!”小孩说。
“行……”他哥语气透着股子认命,叹完他伸手攥住小孩的帽子,拉扯着往外走,话冷得像冰碴子,“今天的行程安排了,先查监控,然后去捞书。”
“等等哥!”男孩伸手去够被揪住的那块,慌不择路想逃,却没能摆脱命运的魔抓,只能叫唤着“疼”试图唤醒他哥的良知。
“再嚎把你绑上杆子上当捞书网。”
都说初雪能给人带来惊喜。阮楠在公交站旁,回想着刚才目睹的闹剧,迟来地笑了声。
男孩气焰嚣张得像三伏天的太阳,从张牙舞爪到困兽犹斗不过就那么几秒,很快被他哥血脉压制住,嘴里只剩下道歉了。
可那哥俨然法不容私……
应该不会被打吧?
她脑中闪过那人处变不惊的眼睛,他双眼皮褶皱浅淡,唇角平直,只在唇珠处略微有些弧度,襟怀坦白的模样想来也不是做事过火的人。
思绪间,熟影晃过。
机动车道上,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G级顺着车流而过,副驾坐的是方才那小孩,依旧笑得阳光灿烂,手舞足蹈不知在说什么,或者又在展示什么“绝招”。
旁边他哥手掌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一副安全驾驶好榜样,压根儿没理身边不知疲倦的人形永动机。
阮楠等的那班公交车恰好也到了。
这班车客量不多,零散分布在靠前的位置。阮楠拎着书袋,刷卡上车,习惯性朝后面的座位走去。
今天确实挺冷的,阮楠拉上车帘,忆起男孩他哥说的话。她将重量倚向座椅靠背,漫无目的地想,她一坐公交的,竟然在操心人家开大G的事儿,是太闲了。
天色暗沉,烟笼巷黄昏寂寥无人,阮楠踏着寒气往店里走。
冬天的冷风神通广大,泛着潮气,无需通过衣袖或下摆缝隙处就能恶狠狠钻进身体中,榨干为数不多的暖意。
人要防寒,裱画也得防潮,苏裱尤其注重防潮避虫蛀。
阮楠回到店里开始给画立轴,米芾说过“檀香辟湿气,画必用檀轴有益”,她用的檀木立轴,转边沾串,细致入微把轴立好。
正想进行下一步,阮楠突然注意到了墙上的钟,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二点。
她收好画,给店门落了锁。
巷里路灯昏暗,飞虫环绕,阮楠没着急走,立在店门口,又看了一分多钟。
这间铺子是她爸留下的。
阮家三代裱画师,从太爷爷开始就拿起了榔头棕刷给人当学徒,那时候只想混个糊口的活计,挣钱娶老婆,没想到一干就是大半辈子。
到了她爷爷,就是真的爱上了,时常把“这活比我老婆重要”挂在嘴边,不知道说给谁听。阮楠觉得没必要靠伤老婆的心去表证对工作的感情,但这事儿本身总能表明他对苏裱的热爱。
从爷爷开始,这基因算是种下了,她爸也痴得不得了。
到了阮楠,就是第四代。
她不太敢说自己有多热爱,毕竟比起她爷爷爸爸太过浅薄,就像糖浆和糖水,总不是一个浓度等级。
苏裱对她更多来说,像是家庭的一部分。她周围人少,没什么能倚靠的,它算一个。
这东西不会变心,也谈不上谁抛弃谁。
在店里连着忙活了好几天,阮楠把画交到江宛林手里,“你说这画是要送给恩师的,我给你找了块好料子。”
江宛林接过后仔细端详了花纹,低调雅致却不失矜贵,她没忍住摸了又摸,赞了句“不错”。
“我老师还在海市,下星期过来。这次要在这儿待挺久的,等她过来了我给你介绍。”
“好,那谢谢了,”阮楠婉笑道。
“谢什么,我们是互利互惠的关系,和你做了那么久的生意,要看不上你我还不介绍呢。”
江宛林将画卷放入木盒中,“对了,我朋友在纹华路开了个推拿馆,去寒排湿很有效。看你还挺怕冷的,你可以去试试。报我名字就行,给你送张年卡。”
阮楠:“那多不好意思啊。”
江宛林瞥了她一眼:“都是成年人,就别来小孩子收压岁钱那套了。”
阮楠垂眼笑,听她说是纹华路新开地店,立马忆起了不久前路过的那家荧光招牌店。
本以为是个俱乐部,原来是个推拿馆……那种寸土寸金的位置盘下那么大块店做推拿,还挺神奇。
江宛林拿起手机:“我把位置发给你。”
“我知道位置,是不是招牌很显眼的那个。”
“对,”提到这儿江宛林吐糟道,“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搞推拿按摩的店还用那么花里胡哨的牌子,我进门羞耻症都快犯了,还得先迈过自己心里那道坎。”
羞耻症阮楠熟,经历了一些事,它变得也就那样了,什么羞耻心和体面感,她都不太在意。
阮楠挑了个清闲的下午去了纹华路。半路上,一个发传单的人突然把头凑过来,“散打搏击了解一下!”
这条路上发传单的人众多,健身游泳美食一应俱全,不乏一些搞奇装异服的噱头。这个男生倒是穿着简单,口中的这个名词阮楠没怎么听过,陌生得很。
“三大钵鸡?钵钵鸡还是火锅鸡?”
阮楠接过传单时迟疑问了句,随即低头扫了眼传单——【Bellum搏击俱乐部欢迎你。】
“……”不是钵钵鸡,也不是火锅鸡,是散打搏击……
阮楠盯了三五秒,越看越觉得这那个字奇形怪状。民以食为天,这还真怪不了她,散打搏击离她生活遥远,总没有钵钵鸡来得接地气。
“抱歉,我不太感兴趣,”阮楠把传单塞回他手中。
“欸,别走啊。”
男生本来笑得前俯后仰,闻言立马止住笑拦住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动作唐突失礼,慢半拍地退了一步,露出八颗牙齿。
“新开张折扣很大哦,有一对一陪练,还有一级教练提供指导。”
其实呢,像阮楠这样的女性,并不属于他们搏击俱乐部的目标客户群体,不仅如此,还相去甚远。好比给卖瓜大爷发瑜伽馆的传单,搞不好对方西瓜籽能吐你一脸。
男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人潮涌动的行道上立马注意到她,身形板正,步履从容,细眉凤眼,一言一行不紧不慢的,很有古典韵味,搞不好能成为一代侠女。
而且,她也是真的搞笑啊。
男生觉得这个笑话可以在他们俱乐部传三代。
可惜的是,任男生如何舌灿莲花,阮楠也没有丝毫动摇。在她心里,一级教练指导自己,属实是屈才了,若她的朽木不雕也把对方折磨得挂冠归去,那她罪过就大了。
还是去按摩吧!
都是强身健体,难道还能分个高低贵贱!
阮楠甩掉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进了推拿馆。
宽阔的大厅有些空,只简简单单设了三组沙发,每组沙发配着几盆绿植,左侧是前台,虽然简单,却开阔明亮一目了然。
阮楠刚走过去,前台不知从哪掏出个小喇叭,突如其来的刺耳声音啐了她一脸。
“恭喜您,成为第99个客人,Bellum将送您半年免费的基础课程。”
听到这儿,阮楠本能得觉得有些不对劲,来不及细想,右侧忽地走出来几人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走出那几人每人手上摞着实打实三箱矿泉水,身杆儿却依旧挺拔笔正,走路稳稳当当,姿态很正。
伴随几声闷响,周存安领着头将箱子堆门口,拍了拍手,大剌剌落座背后的沙发扶手上,长腿点了点箱子,“以后采购水离这牌子远点,喝着涩。”
“我怎么喝着没什么区别?”他身边的卷毛男挠了挠脑袋。
另一人没忍住怼道,“别说水了,咖啡、牛奶、茶你有一样能喝出区别吗!这牌子是过滤水,没啥矿物质,我们周哥在提高我们的饮水质量好吧。”
卷毛讷讷“哦”了声,像是不太好意思开口道:“哥,你不喜欢能送我不?”
“仓库还有好几箱,扛得动就都带走,”话语间没有丝毫犹豫。
“谢谢哥!”
卷毛兴奋地蹦跶了几下。也是这时,阮楠和周存安之间壮硕的人形挡板挪开,两人冷不丁对上眼。
时间卡在了很微妙的安静点上,遮云蔽日的天气,空气里没有一点阳光含量,光线白得发灰。
两人表情都很寡淡,全然陌生地对视,又像是比陌生人不经意的视线交错多了些情绪。
“老板,她就是我们的幸运99号客人,”前台将阮楠拉回现实,也给她拉到了周存安面前。
还挺巧。
阮楠视线从他高挺的鼻梁移到浅淡的眼,心里叹了句怪不得能给他弟教按摩绝技,原来是职业对上了!
“小姐姐竟然对这个感兴趣啊,”一人笑眯眯问道。
阮楠慢慢组织措辞:“说不上感兴趣,主要是觉得对身体好。”
“那可对身体太好了!”
那人表情夸张附和着,还没来得及发挥自己的推销才能,周存安抬起眼皮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不是什么良善意味,给对方吓得立马摆出一副无辜样。
周存安悠悠补充了句,“适度对身体有益,但大部分时候伤筋动骨,没一个星期缓不过来。”
阮楠:“?”
这波反向营销来得猝不及防,直接给她搞不会了。她握着手机的手动了下,突然很想在网上发帖问问‘同时是老板,又是间谍的可能性有多大’。
常识告诉她可能性几乎为零。
阮楠直率发问:“这难道不是技术问题?”
话一出,其他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言论,个个目瞪口呆。沙发边散漫坐着的那人也恰时站起身,阮楠俯视的角度变成了微微仰头。
都说看人皮相不如看骨相。而骨相好的人得满足上下左右多角度都无可挑剔。阮楠没太注意他左右脸,不过这哥上下两个角度都轮廓流畅,尤其垂眼看人时,显出些高不可攀。
“很自信啊,”他哼笑了声,“试试?”
阮楠无言以对,总觉得事情好像朝着莫名的方向发展了。
这和她自信又有什么关系?真要硬扯上关系的话,不应该是他们对自己的技术感到自卑吗?还有“试试”这个词,怎么品怎么奇怪。
什么都试,只会害了她。
阮楠嘴里的“等等”没来得及出口,自来熟的员工像是料到了她的拒绝,先声夺人,介绍完自己叫陈偲后,热情地给她领路,口若悬河让阮楠耳朵轰鸣,毫无插嘴之机。
没几步就到了二层。
短短的路程,阮楠还挺迷茫的,切实感受网上所说“我是谁我在哪要干什么”的错乱感。
她脱下厚重外套,接住对面扔来的手套,稀里糊涂戴上一只……终于,如梦初醒般,晃了眼四周,脑子这才重新长了回来,发出内心的疑问。
“这不是推拿馆?”
周存安拎着水瓶的手悬在空中,语气淡淡反问:“你觉得,这像推拿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