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初雪悄然而至,沆安市温度骤降。
偏居一隅的烟笼巷门庭冷落,青瓦屋檐已然覆上了一层薄雪。风雪中,檐下六角廊灯倚着挂落楣晃晃悠悠,火红的灯芯在纷扬雪幕中似明似灭。
巷尾,阮楠裹着厚披肩走出铺子,手里举了个明显遭受过重创的S形晾衣杆,给对面的五金店的老头看得直拨老花镜。
“你好像那个抢了猪八戒钉耙的嫦娥,”阮楠的客人跟出来,边说边啃着从果盘中顺来的桃子,津津有味像吃的是刚被七仙女摘下的珍贵蟠桃。
不过这反季节水蜜桃阮楠买得不便宜,确实珍贵。
她杵了杵“钉耙”算作回复,也没忘正事儿,架长了衣杆将挂在檐下的展示字画给取了下来。
字画上沾着些雪花。阮楠低头用袖子抹开,白色宣纸和她的黑色衣袖同时染上深浅不一的水痕,扎眼得很。
客人皱着眉,送到嘴边的桃子都忘了咬,“我看你这字画裱了还不行,得拿去塑封。总是放外面风吹日晒,还时不时来个雨浇雪淋,多糟蹋啊!”
“确实有些委屈它。”
阮楠仔细将画卷起,温吞解释:“不过塑料和宣纸放在一起就不美了,观赏会失了原本的韵味。有的画作流传千年,数代修复师费劲心血,可当它展出时,还最质朴的样子。”
一番话说得挺有风骨,不过阮楠自己明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字画不贵,就用来宣传她的装裱手艺。
要真是经过时间沉淀的名画佳作,她不说用里外三层防弹玻璃护着,也得像博物馆一样,在陈列柜好好存放。
阮楠带着客人回到店里,关上玻璃门,隔开室外满目风雪。
她这店名叫“朴木画廊”,装修简朴,六七十平,左后两侧立着两米高的大木柜,摆放着笔墨纸砚和其他文玩物件儿,剩下一边儿摆了盆绿油油的发财树,靠墙悬挂着三四幅裱过的字画。
右后方角落还有个小隔间。
阮楠掀开布帘子走进,入目一张大案桌占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二。
阮楠:“和你定好了一周,你那画还得等好几天。”
“我就过来观摩观摩,不急,你忙你的,”江宛林说着挪了个太师椅在她旁边坐着,翘着个二郎腿,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放其他人身上,说不定早因这人没界限感的毛病发恼送客了,但阮楠不太在意。可能是因为生活缺少人气儿,她觉得有人陪着,还挺自在的。
更何况江宛林是阮楠的常客。
她毕业于海市美院,离校后回沆安自己开了个国画工作室,看心情接活儿,有活儿便将画都送到阮楠这边装裱。
是不是所有,阮楠不太确定,也没思考过,她更多时候在羡慕她自在,不用为钱发愁。
沆安那么多富贵人家,怎么就缺了她一个?
“可能是你没赶上富贵人家备孕的时候,”江宛林听到她的话笑弯了眼。
“赶上估计也得排队。”
多说无益,反而被气。阮楠不再言语,专注手头的事儿。
江宛林这次送来的是副山水图,画心已于昨日托裱好,阮楠把晾干的画心妥善放在案桌上,用板尺压住画右侧,拿过小刀裁边,针锥扎洞。
刀过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画纸笔直无缺口,四平八稳,江宛林嘴里“啧”了声。
江宛林:“我们工笔画也要求线条规整细致,手得定。你这手是真的稳,裱画也赏心悦目,强迫症看着太舒服了。”
阮楠浅笑回应,又想起她爸无数次在她耳边强调,手要稳,眼要正,心要定。
彼时阮楠觉得他像只硕大的人形蜜蜂在她耳边立体环绕地“嗡嗡嗡”,还自带电音效果,让她手抖眼花心慌慌,简直是拔苗助长、反向教学。
可她后来发现要做到也不难,就是股仔细劲儿。
裱画步步都是精细活。在她们苏裱发源的江浙地带,民间裱画师众多,步骤每做得精细一寸,就能超越一批师傅,离真正把裱画技艺立起来,也更进一步。
她总不能砸了她家近百年的招牌。
*
江宛林准备离开时,雪有要停的迹象,阮楠还是给她拿了把伞。
她不客气接过,扫视着货柜上的小玩意儿,突发问她:“我的大学老师过段时间要回沆安,你说我该送她什么好?”
“你要看她缺什么。”
江宛林把玩着伞思索一阵,“她什么都不缺。老公来头很大,是知名企业家。她自己也很有能力,慈善搞得风生水起,前些天还看她发圈和国宝大师在一起喝茶。”
“就连她儿子也很出息,高中保送海市top1大学。之前我一同学去老师家见过她儿子,说是特别正一帅哥,和明星那种帅不一样,看着就矜贵。”
阮楠跟杵那跟听天书似的,那生活太遥远,她不太能感同身受。
“既然什么都不缺物质上的东西,那你可以送自己的画,能让老师有成就感。”
江宛林:“让你裱那画就是送给老师的,我就觉得光一幅画太单薄了。我再想想吧。”
目送着人走远,阮楠关上门。
沆安不经常下雪,偶尔下,就只是一阵儿。不过每一阵儿,对当地人来说都是限定版,雪泥鸿爪,霜桥白柳,景美如画。不像去年冬季,暗沉的天气只剩下了冷。
阮楠三个多月没离开烟笼巷,每日宅在店里,此时也起了出门转转的心思。
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到了市中心商圈,许久没过来,纹华路之前那个位置扎眼,招牌五颜六色的显眼包艺术俱乐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个2.0版显眼包正在挂招牌。
荧光黄底色配上白色字体,主打的就是靓到人眼瞎。
阮楠双手兜在衣袋里,想着这老板人还怪好。等雨季到了,白蚁肯定组队往这儿扑腾,那其他商户不得松口气,再不用遭老罪了。
站了小会儿,阮楠不再逗留,到熟悉的书店选了几本书。出了书店又溜达到对面的小公园里。
公园挨着湖,薄雪衬把它得素白。江南的景,遇上冬天的雪,总显出几分破碎感。
阮楠过去的时候园里零星几个人,中心花圃边站着个十岁出头浑身名牌的小男孩,正和人通话,手机开着免提,声音大得跟放广播似的,七旬老大爷听了能称赞说刚刚好的那种。
“哥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要真遇到坏人,就用你教我那几招,‘喝’‘轰’‘哈’!”
也不知男孩儿是忘了通话中对面人根本看不见,还是纯纯的表演欲旺盛,握着手机当场来了几招,顿时把阮楠拉回了看姥爷表演白鹤亮翅那年头。
不说毫无用处,用花拳绣腿形容都算给了面子分。
显然手机那头的人十分不屑面子分这种东西,语调波澜不惊,声音清淡冷劲:“教你那些不是用来打架的,真有坏人,用那几招给人按摩舒服了,少遭点罪懂吗?”
小孩:……
阮楠:……
这话直白得扎人,小孩不服气哼唧。
“知道为什么搬来沆安吗?”那头人问。
小孩回答理所当然:“知道啊。爸爸说爷爷没几个年头了,让我过来陪他,然后你是过来给我给我当保姆的。”
“年纪不大脸还挺大。少说混话,他命长得很。你结婚了他都能给你提祝词,”
那人语调冷淡,说完又一字一顿强调:“记住了,我过来,是享受生活。少自作主张给我找麻烦。”
“作业买到了吗?”
说到这儿,男孩嚣张气焰顿消,变得嗫喏,“买到了……”
树上突然落了一串水滴。
闲坐在长椅上的阮楠中了奖,被吓了一激灵。她站起身,抹掉脸颊四散的水痕,打算离开,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男孩靠她越来越近。
“不过……就是啊,哥,有个不太好的消息,”男孩语气很虚,“我去了书店对面的那个公园玩,没注意,作业掉湖里了。”
“有个姐姐可以帮我证明!”
下一刻,男孩朝阮楠猛冲过来,如同从圈栏里冲出来的小猪。
他伸长了手将手机递到阮楠耳侧,仰着头,圆溜溜的眼睛委屈地眨巴了一下,非常有迷惑性,明显不是第一次作案了,行为举止十分熟稔。
漫长的沉默……
阮楠瞅着小孩眼睛不知疲惫地眨巴了几十下,小小年纪鱼尾纹都要出来了,心酸之下准备对手机那边敷衍几句时,男孩却是感应到了什么,兀地转头。
他嘴唇抖了下,干巴巴叫了声“哥”。
阮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公园入口处确实来了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没发出丁点声音。
公园一直很安静,鸟雀无痕跃起,枝梢水落声微。那人身材颀长,简单的黑衣黑裤,只站在那儿,就让人难以忽略。
男孩跑上前的时候没忘了拉阮楠,俨然打定主意要把她拉下水。
“哥,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姐姐。”说完忙里忙活又看向阮楠,“姐,这就是我哥哥。”
阮楠裹紧披肩:“……”
这股扑面而来的相亲味是怎么回事?
她抬眼直视。对面的人留着利落的短发,脸颊瘦削,眼廓深邃,剑眉斜飞入鬓,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冷,可这种疏冷不显消极,带着几分凛冽锐气,像冬天的覆了雪的冷松。
阮楠早料到,弟弟五官优越,哥哥自然也不会差。
“姐姐你快告诉我哥,我的作业都掉湖里去了!”
男孩有些无赖地晃着她的衣角,可下一刻,手被他哥无情拍落。拍完,他慢悠悠把手抄进口袋,盯着小孩的朦胧泪眼,训斥不留情面。
“随便上手是跟谁学的……少瞪人,这巴掌是教你有界限感,懂?”
他视线挪向阮楠,语气稍缓:“他的书是掉湖里了吗?”
阮楠顿住,略微纠结。
好像不管她怎么说,都会得罪一方。
用她爸的话来形容,阮楠从小到大就是个和事佬性格,什么事儿都想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不负如来不负卿。
阮楠:“我好像是听到了落水的声音,不过没太看清是什么……要不,你们下去找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