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问,她卖了一路的关子。旁人绝不敢在他面前这般不敬,但几载下来,这早已是二人间乐此不疲的意趣了,他便也不恼,笑看着她故弄玄虚的模样。
直至进了紫宸殿,她挥退宫人,笑吟吟地“挂”到了他脖子上。
他顺手将她还住,凝视着她,笑意深入眼底:“到底要干什么?”
手心中只觉她纤软的腰肢动了动,眼前的笑脸更透出一种妖娆的灵动:“皇上跟臣妾一起入画,好不好?”
他只笑:“就你鬼主意多。”
“好不好嘛!”她口吻愈发地娇了,抱着他的胳膊往里走,像只在人身边蹭来蹭去撒娇讨肉吃的小猫,“待得臣妾百年之后,就把这画也带到地下去。”
他身子猛地一颤,嚯地看向她,很有几分厉色:“年纪轻轻,胡说什么!”
她却不惧,仍那样抱着他,剪水双瞳眨了一眨:“怎么是胡说?”继而一喟,“能与皇上合葬帝陵的只有姐姐,臣妾高兴姐姐与皇上终可相伴千年万年,但想想自己,也害怕孤单呢。”
委屈与凄怆掺进那股娇软里,惹得人心中酥痒。
他沉默了会儿:“帝陵中也并非只皇后一人能合葬。”
她作势一怔,他将她环住:“有你陪在你姐姐身边,想来她也高兴。”
“当真可以么?”她自知他是什么意思,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
他沉然点点头,郑重而情意绵长。
她满面感激,心下却是一声声地发笑,仿佛当真有一个妖精寄在体内,在戏弄人间、戏弄他的感情,看到他这副样子只觉阴谋得逞,快意张狂地席卷起来。
他只道他在成全她么?又或是也有那么一点点窃喜,觉得自己故去后可与两位佳人合葬,也是快哉?
痴心妄想。
她便这样含着笑容与他一道入了寝殿,两人各自去屏风后更了衣,换下看阅家人子时隆重的礼服,穿上轻便凉爽的便服。
女子的衣裙更为繁复,她出来时他早已料理妥当了,递了碗刚送进来的冰镇酸梅汤给她:“喏。”
她端起来抿着,清凉酸甜滑过喉咙落入腹中,教人神清气爽。
他在旁笑问:“你究竟先作幅什么样的画?”
她眨一眨眼:“容臣妾好生想想,必要又好看、又有情谊才是。”
如此这般,她当晚睡在紫宸殿中,还真连置身梦境时都在止不住思量如何作画为上。翌日他下朝回来,就见她从屋里跑出来迎他,欢呼雀跃地拉了他就要走。
他禁不住地笑,反手将她拉住:“干什么去?”
“臣妾想到如何作画了!”她边回头边小说,“皇上快传画师。”
他脚下不动:“好歹容朕先更个衣。”
可她执拗摇头:“皇上穿朝服最好看呢,英俊潇洒,又不怒自威!”
他一哂,就依了她了,被她拽着手懒洋洋地往外去。
她拽着他走了好一段,绕过太液池、穿过后宫的亭台楼阁,找到一处皇宫北侧的偏僻园子。
这园子不大,景致倒好。小山、小池、石桥与满眼碧绿相称得宜,步步是景。
可这地方偏僻到连他也不曾踏足过几次,他不禁奇怪:“你怎么想起这里了?”
夏云姒闲闲笑说:“臣妾小时候,姐姐常带臣妾到这里玩雪呢。进宫后臣妾便也自己来看过,才知一年四季景色俱佳——春有百花相争、夏是草木丰茂,秋有红叶满处、冬时银白遍地。”
这是他不知道的事。因为她那时性子还野些,佳惠皇后怕她搅扰六宫,又怕把她拘在椒房宫她玩不尽兴,是以常带她到这些偏僻些的地方走走。
他一时便有些失神:“朕倒从不知此处竟这样好。”
她笑意更浓:“那更好啦!作画时也顺便看一看景,此行更是不亏。”
他含笑称是。
不多时画师便来了,她拉着他坐到凉亭中,凉亭后恰是小山,红亭与绿树织就一片浓墨重彩。
画师在亭前合适的位置放好桌子,安放笔墨纸砚。刚提笔要画,忽见宸妃一动,千娇百媚地倚到了皇帝膝头上去。接着又提起腿,怡然自得地完全躺到在那亭下横椅上,玉体横陈,婀娜美艳。
宫中画师不曾做过这样的画,更何况画中还要有九五之尊。不禁滞了滞,忐忑地看向皇帝:“皇上……这……”
皇帝却是眉眼带笑,低头抚了抚膝头佳人的侧颊:“就这样画?”
她慵懒地点点头:“就这样画。”
皇帝便抬头:“画吧。”
画师在心惊肉跳中落笔,不知画了多久,心情才渐渐平复了些。
最先勾勒出的自就是面前的英郎佳人,接着又绘出亭台与美景。让皇帝一直坐在这里自是不行的,颜色拿回去再上便是。
不过即便如此,这一坐一躺的也依旧颇是累人。等到画师告了退,就见夏云姒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仰面望着他:“皇上累吗?”
他说:“还好。”
她轻掩薄唇,稍打了个哈欠:“这里的景致真好,画出来必定好看,若是一年四季都能画下来就好了。”
说罢她悠然地挪开视线,仿佛这话只是随口的一提。
过了会儿,却果听他道:“让画师画去,也不必咱们常过来,只消将景色与衣衫换了便是了。”
她莞然而笑,他搂起她来轻轻吻着:“但日后的春景、秋景、冬景,我们可再一道来看看。”
她自然欣然点头,羽睫轻垂下去,带着几分调笑:“有皇上在,那风景可要更好看了。”
这日他们便在这里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他并未耽误政务,让樊应德取了些奏章来,就在凉亭里看。
因着景致宜人,他连看奏章都少了些烦心。她在旁给他研墨换茶,更添了几许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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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便是新宫嫔向各宫妃嫔问安的日子,晨起时阖宫妃嫔便都聚到了永信宫延芳殿来,一如前两回大选后去昭妃或德妃处相见。
夏云姒便这样将几位新宫嫔又见了一遍,只是并未有太多的表露,反显得十分谦和,“劳烦”了德妃安排新宫嫔的侍寝事宜。
可想而知,这晚德妃自会是安排苏霜见去。贤妃对此很有点不满,在众人告退后多留了会儿,锁着眉头问夏云姒:“你知道她会抬举苏氏,还由着她?”
“不由着她能怎么办呢,我能一辈子压着苏氏不让她侍寝么?”夏云姒轻耸肩头,“倒不如顺了她的心好了。她既觉得新宫嫔能帮她成事,就让她试试看。”
让德妃试试看,然后她硬碰硬地与德妃一较高下,才更让人气不顺。
拦着苏氏不让侍寝,那只是一时的。
贤妃想想便也罢了,不再多说什么,转而去探望自己挑中的顾氏。夏云姒也着人多赏了些东西给顾氏送去,无他,只是她们几个高位嫔妃间既有较量,顾氏和苏氏各投阵营,其中自也会有较量。她若让顾氏弱于苏氏,落在外人眼里便是她与贤妃弱于德妃了。
到了下午,画师将画送了进来。画卷很精致,莺时与燕时一齐将它在夏云姒面前展开,她饶有兴味地多欣赏了一会儿画上的皇帝和自己。
倒真是好看。皇帝好看,她也好看。
周围的景致画得亦不敷衍,工笔之下每一笔都鲜明美妙,看着都让人舒心。
“行了,卷起来吧。去取十两黄金赏那画师,告诉他另几幅也好好画出来,另有厚赏。”她边说边接着低头读书。
莺时笑道:“娘娘这是当真喜欢这画了。”
燕时则在旁边问:“可要送去紫宸殿,给皇上看看?”
夏云姒头也未抬,风轻云淡道:“不急。”
她偏在此时讨了这画,哪里是只为了画呢?
这画得用在刀刃上。
于是她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了快用膳的时候,叫了小禄子进来问:“今儿个可有人在紫宸殿侍膳么?”
小禄子笑禀说:“自然有。苏才人过了晌午就被德妃带去伴驾了,后来德妃退了出来,她还在紫宸殿。”
新宫嫔头一次觐见,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规矩的。
夏云姒点点头:“行,那把画给皇上送去吧,莺时亲自去。”
小禄子一怔,旁边的莺时也一愣:“……娘娘?”莺时迟疑着上前了半步,“会不会太过张扬了?那苏才人……”
“那苏才人既已投了德妃,横竖都不会与我们为善了,我张扬与否又有甚影响。”夏云姒轻笑。
至于德妃,她要扶新人来与她斗,她不横加阻拦便已是大方,难道还要由着她扶植的人顺风顺水地往她头上踩?
还是让六宫都先瞧清楚谁是宠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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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片刻之后,便有小宦官进紫宸殿禀了话,说宸妃娘娘身边的莺时求见。
苏氏听到这个名字,也知这是宸妃身边的大宫女,不敢说什么,只得任由皇帝传她进来。
不多时,就见那衣着富贵的大宫女进来了,屈膝福了福,皇帝便问:“是宸妃有什么事么?”
莺时笑道:“适才画师刚将那日所作的画送来,娘娘看着甚是欣喜,让赶紧送来给皇上过目呢。”
说着她抬起头,似乎这才注意到苏才人,哑了哑:“倒不知才人娘子正在伴驾……那奴婢先告退,画就有劳樊公公先收着。”
却听皇帝随口笑言:“不妨事,打开看看吧。”
莺时复又福身,应诺。这便与樊应德一并将手中画轴展了开来,画上器宇轩昂的帝王与婀娜娇媚的美人映入眼帘,就闻皇帝一笑:“画得是好。”
苏霜见看得一阵窒息。
她自待选起便被德妃看重,颇有要宠冠六宫的凌云壮志,此时此刻却因为这幅画忽而失了底气。
——这不是寻常画作,她从不知九五之尊还会与嫔妃留下这样亲昵的画。
这种事她想都不敢想,但看皇帝的反应,似乎在他与宸妃间,这只是桩稀松平常的趣事。
那便意味着,宸妃也不是个寻常宠妃了。
苏霜见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也前所未有地小心起来,各样心思在心里转了个遍,她才终于衔笑开口:“画上是宸妃娘娘吧,生得真美。”
皇帝笑应了声“是”,定在画上的目光一时却没挪开,又看了会儿,他才转回头道:“去赏那画师。”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回桌上,苏霜见微微松气,夹了块糖醋排骨送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却见他神色微凝,接着便伸手一点那道糖醋排骨,又指了另外两道菜:“这几个宸妃爱吃,给她送去。让她别光盯着宁沂,自己也好好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