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仪宫中的嫔妃迁出来,整个后宫都消停了许多。
赵月瑶在夏云姒宫里自是事事顺心,夏云姒与含玉都挺喜欢她,三人闲来无事就坐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若恰好碰上皇帝来见夏云姒,她们也会识趣地都避出去。
庄妃那边,尹淑女情形也尚可。她本是话不多的性子,又刚在叶美人那里受了掌掴之辱,庄妃花了几日开导她,她倒也释然了,也肯与庄妃多加走动。
至于郑经娥在顺妃处如何,夏云姒与顺妃不够熟络,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顺妃向来知道如何将事情做得体面,总归也不会让郑经娥受委屈,哪怕有些磕磕绊绊,总也比留在佳仪宫中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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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便算都松了口气,得以轻轻松松地过这个年关。
宁沅常去庄妃那里走动,再带上淑静一起跑去和昭容那里看一双弟弟妹妹,五个孩子玩得都好。偶然碰上嫔妃们一同小坐,六个孩子也会都碰在一起。
于是夏云姒便发现,宁汜应是被燕修容特意指点过,不再与宁沅那样针尖对麦芒了,不论心里愿不愿意认这个大哥,面子上总归还过得去。
只是“过得去”之余,他看起来也更沉闷了些。
正月初五的一场小聚之后,宁沅与夏云姒一并回到永信宫,夏云姒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小大人儿般的叹息:“唉——”
“怎么了?”她边递热茶给他暖身边问,宁沅抬头看看莺时:“莺时姑姑先出去可好?”
莺时会意,含笑一福,便领着宫人们都向外退去。宁沅耐心地等着,直等到她们都退出殿外、殿门阖上、人影透过门上薄纸也瞧不见了,才小心翼翼地压着声音问夏云姒:“姨母,您说……”他小小的眉头紧紧锁着,“您说我与二弟若一直这样下去,待得我们长大之后,可如何是好?”
夏云姒心弦微颤。
这话说得委婉,可她如何听不出他的意思——他实则是想问,若他与宁汜一直这样下去,待得来日他承继大统,可如何是好?
她有一瞬的诧异,但转而也意识到,宁沅今年十岁了。
十岁的嫡长子,又年幼丧母,见多了世事变迁,自然心智不同于寻常小孩。况且这种事他就算目下不懂,最多过个三四年也总归还是会懂的。
所以她没必要糊弄他。
夏云姒想了想,便语重心长道:“姨母也不知道。”
宁沅有些不安地望着她。
“姨母不知道该如何帮你去选,也不能帮你去选,但凡事总归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若能时时清楚自己想要的,到时自然也会明白该如何取舍。我只能告诉你,许多时候鱼翅熊掌不能得兼,如非要求个万全,恐怕反让自己备受折磨。”
这件事至少从目下看来,她觉得宁沅怎样选都好。
眼下正值盛世,皇帝又重权紧握,交至宁沅手中时应也不会差太多,宁汜在他眼皮底下翻不出多大风浪。他想容让宁汜几分、保住兄弟情分,是可以的;而若宁汜做得太过,宁沅觉得忍无可忍,只得断了这手足兄弟确保皇权安稳,亦不是过错。
这些都只看宁沅怎么选,唯有盲目地追求两全才易让自己痛苦。人,许多时候放纵一些、只追求本心想要的,会好过许多。
夏云姒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处境。
她知道,宫中对皇帝动有真情的不在少数,哪怕是早已失宠的嫔妃,许多都还存着几分舍不去的情愫,心下难免凄怆。
于是她便格外庆幸自己从一开始追求的就只有那一件事。否则,若是一边想为姐姐报仇、一边又对皇帝存着几许得个良人相伴终身的心愿,她现下怕就是阖宫之中过得最痛苦的一个了。
“唉!”宁沅忽而又重重叹息,将她的神思扯回。
夏云姒定睛看去,方才正襟危坐在榻桌另一侧的宁沅目下已平躺下去,愁眉苦脸的,倒又是小孩子该有的模样了。
宁沅撇撇嘴,转过头,认认真真地问他:“姨母给我生几个弟弟可好?”
夏云姒失笑:“为什么?”
“姨母生的弟弟,自是比旁的弟弟与我更亲呀!”宁沅边说边又爬起来,一脸诚恳地跟她谋划起来,“到时出了事他们肯定帮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帮二弟去。我们拧成一股绳,什么都好办!”
这孩子……
夏云姒哭笑不得。
这时便能瞧出来了,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他或许比寻常的同龄孩子想得多些,但总归还不够多。
她只得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姨母就是给你生了弟弟,日后也会劝你父皇别让他碰政务。你到时也一样,只让他当个闲王安享荣华就好,别总想着让他帮你。”
宁沅一下子眼睛睁得很大:“为什么啊!”
“还问为什么。”夏云姒从碟子里捡了块点心噎到他嘴里,“《左传》第一篇先生教没教过?”
宁沅嘴里鼓鼓囊囊的,想说也说不清楚。
夏云姒板着脸:“回去抄十遍,明日一早拿给我看。”
“……”宁沅目瞪口呆,脊背挺直看了她半天,蹭下罗汉床垂头丧气地走了。
其实姨母提起《左传》第一篇的时候,他立刻就懂了,如果不是嘴里有点心,他能说明白的!
万万没想到,大过年的,姨母竟罚他抄书!
夏云姒睃着他颓丧的背影,不禁笑了声。笑意又转而脸住,凝神化作一股意味深长的轻吁。
她不能保证自己今后会不会也有个皇子。若是有了,她也不能保证他是否会有野心。
若争端已起,硬让他们兄弟和睦便没有用,粉饰太平更没意思。
还不如让宁沅早早看明白这一切,学会拿捏分寸、尽早立稳自己当大哥的威严,才对他们兄弟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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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夏云姒元月时刚这样教导过宁沅,三月时便被太医诊出有了身孕——屈指数算,便差不多正是她这样教宁沅那时便已经有了,一时让她感觉是冥冥之中自有神佛相互,让她早做安排,为这孩子做好打算。
消息禀到紫宸殿,皇帝大喜过望,当即去了永信宫。
夏云姒倒没料到他会来的这样快,正吃着一碗燕窝,冷不丁瞧见他风风火火地进了屋来,很是一怔:“皇上怎的这时来了?”
——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的工夫,他已然到了她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是真有了?”
激动得竟有些手足无措。
她笑了声:“臣妾哪能拿这个开玩笑。”顿了顿,又再度追问,“这时过来,皇上今日政务不忙?”
“忙也下午再说。”他说着坐到她身侧,将她揽住,一连串的追问,“太医怎么说?胎像好不好?可有什么不适没有?”
“好,都好着呢。”夏云姒终是不得不把那碗燕窝搁下了,笑吟吟地迎上他的双眸,含起三分促狭,“皇上都有六个孩子了,怎的还激动成这样?”
他终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一噎,脸也红了。强咳了一声,道:“朕只是……高兴。”
夏云姒静静凝视着他,静观他的每一分情绪。
他对她,到底是不太一样的,这几个月不知怎的来得尤其明显。他似乎从某一日开始,忽而变得很在意她的情绪与喜恶,许多时候甚至有些刻意的讨好意味,稀世珍宝常会冷不丁地送来。
她不太摸得清究竟是那件事触到了他,抑或是几年来的感情终是积累到了一定地步。但这总归是好事,她需要他这样。
她千依百顺地依偎到他怀里,语调透出撩人的妖意:“皇上喜欢皇子还是公主?”
“都好,都好……”他喉中莫名的发紧,“你的孩子,朕都喜欢。”
她甜甜地笑一声:“宁沅想要弟弟,可臣妾更喜欢女孩子,淑静和昕芝臣妾都很喜欢,乖巧又聪明。”
他不说话,只温柔地拥着她,搭在她肩头的手用了几分力感受她的存在,搭在她后背的臂膀却不敢用劲,怕使她不适。
温存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唤来樊应德:“快去传旨,晋窈婕妤作昭仪,为九嫔之首。”
她却即刻坐起来:“不要!”
他过来,她微微颔首,呢喃低语:“昭仪是庄妃娘娘坐过的位子,她早年侍奉姐姐多年,自臣妾入宫后又对臣妾照顾颇多,臣妾素来对她心存感激。目下她虽已位至庄妃,臣妾也还是不愿占了昭仪的位子,以示恭敬。”
这话并非随口胡说。本朝的妃嫔品秩虽看似只是寻常高低分别,但历经几代下来也多了些不成文的规矩。在这些“不成文的规矩”里,有些位子是不同寻常的,譬如正一品贵妃、从一品之首的惠妃,还有九嫔之首的昭仪。
贵妃自太祖起,便是一朝皇帝终其一生最多只封两位;惠妃与昭仪则大多不重复授人,哪怕原有的那一位已离世或者再行晋封,再升上来的嫔妃也会将这位子空着,挑后头的名号来用。
夏云姒不愿破这个例,以免平白伤了与庄妃的情分。
言罢她便垂眸静等,想他若给他个昭媛或淑仪便罢了,若非觉得九嫔之首的昭仪才行,那她宁可他先“欠”着,等来日她生产后直接封妃。
却听他道:“你说得有理,可不让你居于首位,朕总觉得差点什么……要不这样,你等上两天,朕令拟个名号为你加上,算与昭仪齐平,但又不占昭仪之位。”
这倒令夏云姒心下好生诧异了一番。
九嫔变十嫔,这是为她连嫔妃品秩也改了,她倒没料到他会为她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