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总是来得很早。
父亲带着骆凤池上京复命后,王府变得冷清不少,不久,陵州城下了场小雪。
骆云昭坐在暖间的火炕上看了整场飘雪。
仲秋节的坠湖落了病根,总是时不时咳上几声,身子大不如前。
父亲常年在外东奔西走,她好似都已习惯,唯独担心的是从未出过雍北的骆凤池。
凤池走那天,骆云昭送了他件貂裘大氅,往后便是冬日,在京城也派得上用场,只想他保重身体。
前两日去见了姜蒲先生,一如从前温文儒雅。
寒冬来临,每年这个时候都在着手民生问题,若不开粮发炭,只怕冻死不少雍北的百姓。
雍北王府在碧台观设有学堂,让穷苦家的孩子识字知书。
骆云昭总会在九月初时去道观祈福督学,再过些时日她就不好再出行了。
夏沛儿劝她今年日子寒得早,还是安心在府中养身。
骆云昭看了眼身旁的骆也,便以一句总是要去祈福的搪塞她。
她跟骆也的事,骆云昭没隐瞒夏沛儿。
倒是夏沛儿格外兴奋,围着骆也转了几圈,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快让我把把脉。”
于是便缠了骆也几天。
不过小雪后,夏沛儿有些心不在焉。
上次落英湖上她被短针刺中,一直心中有疑。
那根针骆云昭看过,针上无毒,但针芯有孔,除了让夏沛儿那晚昏睡一整夜,其他并无异样。
趁着天气放晴,王府备了马车。
碧台观在陵州南城山,离得不远,陵州就这么一个道观,内又设有学堂,所以一直以来香火旺盛。
到了碧台观,骆云昭先去的学堂。
雍北土地贫瘠,百姓疾苦,大字不识的人比比皆是,远不如京城显荣富贵。
骆云昭生长在雍北,见过太多饿死,冻死的百姓,有时边境戎狄人常来掠夺,直到前几年将戎狄人赶到陇峪关,情况才有所好转。
或许是自幼病痛折磨,骆云昭也看不得苦难,才让人设了这设学堂,还有城南的粮仓,皆是以雍北王府的名义。
就当是为自己积善,大多的事情她都不能亲力亲为,都是交由底下的人做,若是身体好些便来看看。
骆云昭站在学堂窗边,隔着窗栏看去。
学生大多为小儿,粗布破衫,甚至有些还是光着脚丫,冻红的手拿着竹简,跟着台上先生念书。
骆云昭敛了敛眸,便缓缓走开。
她将张管家叫到身旁,“给他们置办套棉装,若是不够从我的银钱里取。”
张管家回了声:“是。”
今年土地的收成不太好,近来开粮仓,王府的银钱已划去一大笔。
骆云昭朝向碧台观的三清殿走去,长发垂在腰际,气质淡雅。
骆也跟在身后看着她,白斗篷上落了枯叶。
多年来雍北王府都布施行善,深得民心,
他虽不理解她看向孩童学子时眼中的怜悯,或许是淡薄情义,但如果这能为阿姐积福,那么做这些事值得。
走上前,骆也将一袋钱交给张管家,言简意赅道:“用我的。”
言罢,他走到骆云昭身旁,捻去那片枯叶。
骆云昭侧过首,不解骆也突然靠近,但见他手中的枯叶也明了。
走到三清殿,神圣肃穆。
观中的张群英道人在布香,却在里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穿紫裘大氅,是洵王之子赵澹言。
骆云昭些许讶然,赵澹言正为香鼎内插入香火,转身间时瞧见她。
骆云昭徐步走入殿中,赵澹言见她便行了礼:“甚巧,遇见清和郡主。”
骆云昭回了个淡笑:“洵世子还在雍北啊。”
父王已上京复命,他倒还在雍北。
赵澹言道:“雍北景色独特,山川戈壁还未赏尽,赵某不急着回去。”
骆云昭道:“说得也是,雍北的风景各有不同,与益州的陡峭险峻相差甚远,若洵世子有兴致,往西的凉州走走,大漠的风光想必会喜欢。”
她还算客套,对这位洵世子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差。
赵澹言道:“有机会一定去。”
骆云昭向他身后的香台行了一步,赵澹言察觉她的意图,“郡主是要上香?”
骆云昭顺着话点头,赵澹言便转身去了三根香,说道:“早听闻陵州的碧台观灵验,便来祈福,不曾想巧遇郡主,看来我的心愿灵验了。”
赵澹言说话间,将三根香递给骆云昭,有意试探,去触碰她的手。
一把剑的剑柄却在这时抵在他的手腕下方。
赵澹言侧过目,不知何时身旁已站着骆也,正是他的佩剑,剑柄稳稳的,带着不客气。
骆也身形比他高上些许,气势不同常人,此刻沉着眸,可不似骆云昭那般和气易亲近。
男女之别,不该碰的别碰。
赵澹言瞥了眼手腕下的剑柄,便收回了手,讪讪道:“是我鲁莽。”
他只好把三根香交给丫鬟,心有不甘。
雍北王这个义子,每次见他,眼神都甚不友善,颇为防范。
骆也有些反应过渡,骆云昭看了这小子一眼,把他的剑柄按回去,也给了赵澹言个台阶。
“多谢洵世子。”
骆云昭接过榴月点的香,她拜了拜神明,随后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入铜鼎中。
碧台观的张道长一直站在一旁,见骆云昭看向他,行了个礼。
“天寒至此,郡主多多保重。”
这张道长和骆云昭有几分交道,早年为了她的这病,雍北王修缮道观,来往多次祈福行善。
但张道长算尽天下事,独独不算骆云昭的命。
只给她一句话: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取舍皆由她自己。
“道长有心了。”
她的确不太相信玄虚之事,但既然来了碧台观,倒有件事想问问。
骆云昭看了眼身边人,便让丫鬟皆退下,请张道长去观内走走。
碧台观清静怡人,时不时有学子朗读声,竟也不觉得吵闹。
骆云昭问的不是别他,正是前段日子关于梦的事,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梦见即将发生的事情。
听她说完后,张道长只是问:“梦见之事一一在现实皆发生?”
骆云昭轻轻頜首。
张道长托着衣袖徐步而行,像是有所意料,神色平淡地给了个问话:“郡主可想知道,为何尽管骆王爷给道观做了这么多善事,我都不愿为你卜算命数吗。”
骆云昭忖度片刻,道:“若道长可以说,小女子洗耳恭听。”
“并非是贫道不愿。”
道长缓停步伐,“而是做不到,您的命数是两世重叠的,是无法看清的,若是强取机缘,贫道会受到惩治。”
骆云昭不禁锁眉,两世重叠?
张道长躬身言道:“得失从缘,以郡主此生的福缘想必会逢凶化吉的。”
逢凶化吉。
便是她必有一劫了?
骆云昭思索间,渐渐释怀。
她的劫难还少吗,世事难两全,与其困扰,不如看开。
“多谢道长指点。”
……
三清殿外,骆也身靠着观中的大银杏树,时不时看一眼骆云昭跟道长离去的方向。
他本想跟着,但阿姐的眼神不让他跟,便只好在树下等。
道观左侧是一座小庙,上面写着灵官殿。
夏沛儿正在庙前,从刚才见到洵王之子时,她没怎么说话,但有些魂不守舍的。
不免拍了拍额头,却在转身时撞到赵澹言,也打翻了庙前烛台。
夏沛儿瞧了瞧来人,连忙道几声不好意思,蹲身去捡散落的烛台,嘴里念着罪过罪过。
赵澹言站在她身前不动,并没有回话。
烛台滚到了他鞋旁,夏沛儿轻轻蹙眉,想叫他让一让。
赵澹言便俯下了身,夏沛儿未反应过来,他已伸手撩起她耳后的长发,只见一点绛红在她颈后。
赵澹言不禁促狭了眼眸。
怎么在她身上?
夏沛儿推开赵澹言,连忙捂着颈侧,脸红起来:“你做什么!”
言罢,就挥手想要打他一巴掌。
怎知被赵澹言一把抓住手腕,细长打量着夏沛儿,意味深长地道:“偏偏是你。”
“我那针在你这?”
夏沛儿蹙眉不解,想起刺入自己颈后的短针,恍然大悟,连忙道:“原来使针的是你!”
“卑鄙小人!”
夏沛儿抬起脚,狠狠踩他一脚:“你打什么主意,什么目的。”
这一脚还蛮狠的。
赵澹言倒吸口气,默默咬紧牙,愣是吃痛一声。
“粗鲁!”
一把将她甩开,赵澹言打量着夏沛儿几眼,一言不发便转身离去。
清和郡主对他无意,蛊虫竟在这丫头身上。
看来是不成了……
***
骆云昭回到三清院时,那赵澹言已经离开道观,观里的香客也少了些。
在银杏树下等候的骆也便迎到她身边,银杏树在北方是很罕见的。
当年为了给病重的骆云昭祈福,雍北王专门派人从邳州移植过来的,成了碧台道观的一道风景。
山上风高,天色不早。
跟张道长辞别后,他们便离开道观了。
回去的马车上,骆云昭的手又开始泛凉,捧的手炉里,梅花炭燃得所剩无几。
她把手炉放下,熟练地抓起身旁骆也的手,轻轻柔柔的捂着。
骆也回过神来,瞧了瞧自己被当作暖炉的手,阿姐的手软,捂着他,像是丝绸似的触感。
近来她总是如此,在旁的贴身丫鬟早已习惯,在外人面前,她才不会有这些动作。
马车轻轻摇晃。
骆云昭阖着眼眸,靠着骆也的肩膀,白皙的脸庞显得有些疲倦和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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