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钱?
银货两讫?
穆青染实在没想到这个时候禾沐居然跟她提钱, 心肝脾肺肾都气得发疼。
她咬咬后槽牙,将自己的手放进那只要钱的手里,“还没有发生过, 恐怕没法结。”
“什么?”禾沐不明白。
穆青染别开眼睛,说:“最后一次。”还没有发生过。
禾沐蹙眉回忆, 确信自己没记错, “最后一次不就是喝醉那次?我记得,你别想赖账!”
穆青染眼睛转回来,对上禾沐着恼的目光, 声音都忍不住抬高:“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到底说得多明白,你才会懂。
“到底是谁气死谁!”禾沐瞪她一眼, “这里是公司, 你注意一点!”
穆青染还想开口,却被一把推开。
“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有什么事晚上慢慢解决。”禾沐冷脸,“员工都在认认真真工作, 穆总在这里为私人恩怨纠缠, 好意思吗!”
说罢, 整理好领子,开门出去。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天接吻被咬,也是这样。
穆青染盯着被关上的门, 咬住下唇,情感告诉她该追出去,可是理智说不要。
两股力量相互拉扯,扯得心都有点疼。
禾沐回到办公室,关上门, 刚刚还石头一样的脸上绽出个太阳花还要灿烂的笑容。
真是爽啊!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看复仇爽剧,代入一下主角,谁能不喜欢把欺负过自己的人按在地上摩擦的感觉。
但是穆青染说最后一次还没发生过是什么意思?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爱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反正猜来猜去,也不一定能猜对。
禾沐摸着长姐送给她的镯子,坐回办公桌。
有那么多事要做,干嘛把精力浪费在一个无聊的玩具身上。
*
午后,禾沐有点犯困,起身去茶水间接咖啡。
走到门口,正好听到里面有人在聊天。
“前两天,我们聚餐,聊起来第一次破丨处是什么时候,我真的想当场死亡。”
“怎么了?难道经历不堪回首?”
“是因为没有经历。”
“那有什么好死亡的?”
“你不知道,我们组有一个28岁的姐姐说过自己还没有过那方面的经验,就老被人拿这事开涮。”
“害,我周围同事好像也差不多,饭桌上老嚷嚷着给一个母胎solo的实习生介绍对象,还调侃她人生不完整。”
“所以我现在特别怕聚餐大家聊这个,我都想赶紧找个男朋友把那事办了。”
禾沐推门进去,本来不想让里面两个聊天的人尴尬,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有问题的是拿这些事开玩笑的人,没必要在意别人说什么。更何况本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禾总。”里面两个员工都本能向后退了一步。
“抱歉。”禾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
其实这话题其他同事听到也没什么,但被上级听到就无比尴尬,更尴尬的是上级先道歉了。
“禾总你来接咖啡吗?”其中一个员工转移话题。
“嗯。”禾沐应道。
“那要不我帮您吧。”
禾沐也看出对方只是想化解尴尬,点点头,把杯子递过去。
另一个员工在一旁干站着也挺难受,“那禾总,我先出去工作了。”
“嗯。”禾沐冲她点了一下头。
从茶水间出来,禾沐回想那两个人的交谈,又想到自己早上对穆青染的态度,当时好像有点过分了。
穆青染能把这种事拿出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现在的人对性的态度好像越来越随便,甚至对于那些持有保守观念的人抱有恶意。
她怎么也在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就认为穆青染让她负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呢?
明明,不是那样想的。
禾沐叹口气,来到穆青染办公室,敲了几下门。
“请进。”答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禾沐开门进去,穆青染端坐在电脑前,头发扎了个高马尾,眼镜稍稍从鼻梁上滑下来一点,应该是工作了很久都没有起过身。
穆青染看到进来的人是禾沐,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刚想像往常一样开口,又想到早上的不欢而散,特意放柔声音:“找我么?”
禾沐关上门,眼睛看着别处,别扭开口:“早上的事,对不起。”
穆青染没想到禾沐会先道歉,嗓子又像失了声一般,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的道歉,只是单指你要我负责的事。”禾沐补充道,“我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才水到渠成。但既然当初是你不要我,就没有我对你负责这一说。”
她手背到身后,摩挲自己的手指,每一次的触碰,她都很欢喜,都很珍惜。
即便把穆青染当成是“玩具”,也不过是赌气。
她只是不愿意承认。
“我或许曾经想让你以为我是个在这方面很随便的人,不过我现在改变想法了,我没有必要在你面前幼稚地再表演什么,因为从今往后,你怎么看我并不重要,我就是我自己。”
心中,还是忍不住发酸发涩。
喜欢,不就是这样没有道理的事吗?
原来这五年,她努力奔跑的终点仍然是穆青染。
怎么才发现呢。
这段话,明明很平和,却比那些吵架的话,更加刺痛穆青染的心。
直到禾沐转身出去,她也没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原来,所有的幼稚赌气,都是因为在意。
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好像有点晚了。
穆青染比以往都更要强烈地感觉到,她在禾沐眼中的影子,越来越小。
是不是很快就会彻底消失。
*
穆青染的注意力没办法再集中的工作上,她以为她讨厌禾沐让她分神。
可如今她开始害怕禾沐以后不再给她分神的机会。
她以为解决矛盾的最好方式是自然冷却,现在看来,能吵架,至少还有弥合的机会。
要是连架都没得吵,那她们就真的只剩下一层普通同事的关系。
穆青染露出一个涩笑。
连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都没有,也是挺可悲的吧。
她拿起电话,犹豫一下,打给明珂。
“喂?有个活,接不接?”
——“钱给够,没有不接的活。”
电话那边好像跟上回一样,有隐隐约约的喘气声。
“你在跑步?”穆青染问。
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会有人可以一只手打电话,一只手“宰兔子”。
——“别问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活?”
明珂的字典里,优先级要做的事,有意思的排在前面。
穆青染交给她的事,大多时候都很有意思。
“我有个朋友,上次吵架那个。她妹妹,不想跟她再吵了。”穆青染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咨询一下。”
她知道以明珂的智商,不可能猜不出这个朋友是谁。
但她偶尔,也想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她方向,告诉她前面的路该怎么走。
哪怕这个人是用钱买来的。
——“虽说不是什么技术问题,那发生在你……你朋友身上,也是挺有意思的。”
——“你不是……要……要钱吗?我也有!别……”
穆青染听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你在说话吗?还是旁边有人?”她警惕起来。
——“我旁边没人。”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朋友的妹妹为什么不想跟她吵架了?”
为什么呢?
穆青染回溯两人这些天的相处,想了许久,若有所悟,“她好像让她失望了。”
——“那很简单啊,好好表现,争取宽大处理。”
“真的这样简单?”穆青染问。
——“一个优秀的程序员,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把简单的问题简化简化再简化,从根上解决。”
很多问题的本质都很简单,只是人们总是会用复杂的大脑系统思考,最后变成一团乱麻,剪不清,理还乱。
“从根上解决。”穆青染重复一遍。
——“现在你的根本目标,是挽回小妹妹的心。所以别管什么面子,里子,哪怕是跪下来求她,只要完成目标,都是一个好码农。”
“我说了是我朋友。”穆青染倔强地盖上最后一层遮羞布。
——“行行行,帮我向你朋友转达关切问候。”
“谢谢。”
穆青染习惯了用金钱来解决问题,但有时候,必要的道谢,似乎也不能少。
要是爸爸妈妈还在,她能不能早点学会这些呢?
没想到,到头来教会她道谢的,竟是小她几岁的一个孩子。
是不是一直以来,任性的那个不是禾沐,而是她。
——“谢不谢的不要紧,记得把钱打到账上。先不跟你说了,我这儿兔子撂蹶子呢。”
“嗯。”
穆青染挂断电话,神思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混乱。
其实她需要的真的是一个答案吗?
她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告诉她该这样做。
爸爸妈妈也不会怪她吧。
当初要带她认识小妹妹的时候,妈妈很开心的。
*
“王月!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有什么电话这么着急!”秦昕十分崩溃。
“我接电话也并不影响手上在做的事。”明珂一脸无辜。
“哪里不影响?你总在过山车快爬到顶点的时候停下来,很容易造成我半身不遂的好不好?!”秦昕越想越气,心脏都要爆炸了。
明珂说:“延迟满足,才能收获与众不同的快感。你不觉得刚刚突如其来的那一下来得更爽吗?”
秦昕明知道她在诡辩,却也毫无办法,只想知道老在这种时候打电话的那个挨千刀的孙子是谁。
“你要去哪里?”秦昕倏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王月这回“好心”告诉她,未来一个月都不会出现。
“这跟你貌似没关系吧。”明珂活动了一下手腕,起身。
“洗个澡就走吧,我要补回笼觉了。”
秦昕这下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她没想到自己海遍天下无敌手,还是栽在一个渣女手上。
也没想到有一天认真赚钱的原因,竟然是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响的炮。
而且放得极没尊严。
想起那个打电话的龟孙儿,就气得牙痒痒。
*
禾沐说要解除房东和房客的关系,不是开玩笑的。
晚上回去,就把自己的东西都塞进箱子里,打算“退租”。
穆青染堵在门口,一言不发。
禾沐与她对峙几分钟,抬起下巴,高傲地睨着她,说:“你是打算非法□□吗?”
“我这里暖和。”穆青染开口。
禾沐:“冬天马上就快过去了,我不是那么娇贵的人。”
穆青染低下头:“如果你不想跟我住在一起,我可以搬出去。”
禾沐皱眉,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穆青染继续说:“房子让给你。”
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吗?还是从东边落下去的?
禾沐问:“为什么要把房子让给我?”
穆青染答:“我记得你很容易感冒。”
禾沐轻笑一声,“干什么?要对我进行怀柔策略了?”
穆青染抬起头,往前走一步,抓住禾沐的行李箱拉杆。
禾沐狐疑地盯着穆青染看了一会儿,猜不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半晌,穆青染再次开口:“没有你的租金,我还不起房贷。”
禾沐:“你骗鬼呢?”
穆青染一脸坦荡,“你是投资人,就该知道创业的人没那么有钱,经常要拆东墙补西墙,元旦已经在群里发了很多红包,前两天又请员工聚餐,这个月的预算已经超标了。”
禾沐不可思议:“你现在是跟我打无赖战术喽?”
穆青染:“我可以把主卧让给你。”
禾沐:“我没说我要留下来。”
穆青染又往前一步,咬着下唇,难以启齿道:“求你。”
禾沐脑海中闪过一百种关于穆青染为什么会这样的猜测,但没有一个猜测是合理的。
是感觉到将她彻底惹怒,之前的逢场作戏都白费了,才要这样挽留吗?
“你睡主卧,我睡客卧,你当房东,我当房客。你提所有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别走。”穆青染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样的话,两只耳朵都变得通红,但下颌线紧绷,看起来便有些不情不愿。
她没有想过喜不喜欢禾沐。
可是,从来都没有不喜欢。
她允许这个小孩一步步探进她的边界,牵手,拥抱,亲吻,再到最后一步。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换一个同样眼里只有她的人,她也无法去想象那样的场景。
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喜欢”这种东西,可是重逢之后,不知不觉,一点一点,“禾沐”这个名字已经侵蚀进她的心。
现在,要将心挖走一块,才能把这个名字、这个人剔出去。
禾沐可以坦诚地为每个小错误道歉,她为什么就做不到?
而禾沐什么都没做错,她又凭什么把自己的怨强加在禾沐身上。
她成为孤儿这件事,不是禾沐造成的,她明明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了。
更可笑的是,她以为有那些恩怨过往,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算计禾沐,没想到,最后却把自己算计进来。
她这一刻才知道,央求一个人不要离开,是多需要勇气的一件事。
原来,她才是那个软弱的人。
她连勇敢这件事都比不过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小孩。
害怕承认自己不是小孩心中无所不能的高大的姐姐,害怕承认自己其实是个差劲的人,害怕承认自己真的对禾沐造成过伤害……
因为害怕,便也想自顾自抹去她们之间的回忆,以为只要像十几年前的小孩一样什么都不记得,就可以不用面对。
被威胁之后又害怕承认她答应做她的玩具,想过要算计,可更多的,是她还贪恋她甜香的奶味,贪恋她手心的温暖。
到底是什么,她早就已经分不清了。
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重逢的那一刻,她没有怯懦地逃避,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不知道。
只知道,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来不及了。
“你这是在求我留下吗?”禾沐问。
“是,我求你,留下来。”穆青染的手覆上禾沐的手背,眼神没有再闪躲。
“我以为你是想和岳宴溪从我这里算计到点什么,才答应我的条件,被禾氏收购。但岳宴溪做的那些事,又根本就算计不到我的头上。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禾沐很平静,开诚布公。
她也厌倦了没有意义的争吵。
“我如果早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穆青染此刻无比清醒。
她终于意识到,不是她遇上禾沐才开始失控,而是这些年她一直像一辆失控的列车,疯狂地、高速地行驶着,是禾沐的再次出现,才让她得以喘息。
禾沐仿佛已经猜出接下来穆青染又要说什么,“你是不是又要说,我未经你的允许就闯入你的生活将你搅得不得安宁?现在我走了,你该高兴不是吗?”
“一个月。”穆青染手指抓得更紧,“再在我家里住一个月,如果我还是让你很失望,到时候再走,行不行?”
禾沐:“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穆青染:“对不起。”
禾沐:“你又在为什么事对不起?是为不经我允许就吻我的事,还是现在拦着我不让我走的事?”
穆青染:“从以前到现在,所有的事,都对不起。”
禾沐以往的委屈如山洪般泄出来。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对不起?我拼命对你好的时候,你视而不见,现在才觉得抱歉吗?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我早就吃了,哪轮得到你?”
她没有视而不见,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谢。
可话到嘴边,也只说出一句:“对不起。”
穆青染垂眸,眼神黯淡。
她不知道小孩还需不需要她那句迟到的“我喜欢你”。
“你说接受我的所有条件,是吗?”禾沐开口问。
“是。”穆青染眼神重新亮起来。
“那咱们就签一个房客协议。”禾沐道,“同住期间,不要随意干涉我做什么,更别管我见了什么人;要说什么话,言简意赅,直达中心,我不想再费心思猜你想说什么;最最重要的是,不要试图跟我有任何肢体接触,我们就好好当一个月陌生的室友。”
禾沐能做出这样的让步,穆青染也没办法再要求什么,点头答应。
点完头,还是说了一句:“可以。”
“那就请现在给我把主卧收拾出来,希望我洗完澡出来就能住进大房间。”禾沐把手从穆青染手里抽出来,后退一步,“行李也麻烦帮我放放好。”
穆青染拉着行李箱走进主卧,先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才开始换床上的用品。
禾沐进去拿了睡衣,直接走进主卧的浴室洗澡。
她站在花洒下,闭上眼睛。
人的记忆,总是带有强烈的主观性。
前些日子,她认为穆青染一点点都不喜欢她,所以连带着她们之间有过的那些回忆里,穆青染对她都是冰冰冷冷,爱搭不理。
可是,曾经,也有过穆青染真的对她很温柔的时候。
她每次生病,每次受伤,穆青染都很耐心地照顾她。
这些也是真实留下的记忆。
如果不是穆青染对人总是有种疏离感,她的声音其实也很温柔很温柔。
比起其他人,穆青染对她已经很特别了。
两种不同的记忆开始相互拉扯,哪个都想占上风。
或许,她应该丢掉这些骗人的回忆,重新认识一个叫“穆青染”的人,而不是记忆中那个忽冷忽热的姐姐。
最后一次。
——穆青染,真的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
穆青染在外面听到“哗哗”的水声,喉头一阵发干。
她原来很少会产生情丨欲,甚至有些冷感。
可最近欲念却总是来得没有缘由,不分时候。
为什么就没能在该抓住的时候好好抓住。
在商场上都懂得机会稍纵即逝,为什么在这里就忘了。
穆青染将房间重新整理一遍,等浴室里的人出来,看她一眼,才不舍地出去。
*
同住前三天,两人都将新的“房客协议”贯彻得很好。
穆青染几次想跟禾沐搭话,看到她拒绝的眼神,便会把话咽回去。
在公司,除去必要的工作交流,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直到第四天,汪曼景来南城出差。
穆青染坐在客厅,看着腕上的表盘,秒针走过一圈又一圈,时间倏而变得很慢。
她不想回到原点,现在的境遇却好像连原点都不如。
如果按数值划分,应该在负数区间里。
八点了。
禾沐还没回来。
穆青染起身,在客厅从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几圈绕下来,心烦意乱。
她拿起手机,想打电话,却又没有由头。
协议里有的,她没资格管禾沐去见谁。
以前禾沐不能联系她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烦躁不安,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胡思乱想。
原来的她,好像真的挺混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