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沐, 十七岁。
落日，黄昏。
斜阳将人影拉长。
“姐姐，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禾沐好不容易央着姐姐出来吃了一顿饭, 不想这么快就分开。
吃饭的餐厅在A大附近，她们可以散步回去。
“不用。”穆青染说。
“刚刚吃了太多, 我有点撑，想散散步。”禾沐商量道, “反正姐姐也要走回去, 我在旁边跟着你总行吧。”
“你明天还要上学。”
姐姐这样说，就是让她快点回家, 禾沐知道。
可是她不想放弃。
“姐姐, 求求你。”禾沐放软声音，双手合十搓了搓，满眼都是期待的小星星。
穆青染还想说拒绝的话, 禾沐低下头扯了扯她的小指，像只讨好的小狗。
于是，穆青染没有说话，抬脚往学校的方向走。
禾沐绽出一个笑，跟上去。
姐姐没有拒绝, 就是同意了。
夏日的风, 吹在身上, 闷闷的, 热热的，一点都不舒服。
但是A大校园里特有的桂花香，会随着风拂进人的鼻子里，很香甜。
禾沐说跟着穆青染，就当真是跟着。
错后她小半步的距离, 闻着桂花香，和从姐姐颈间飘出来，若有似无的体香。
禾沐低头，发现两人的影子偶尔会撞在一起，她向前伸出手，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是牵在一起。
哪怕她手里抓的只是空气。
彼时的她，情窦已经初开，知道什么是喜欢。
已经不敢轻易再去抓姐姐的大拇指。
她很怕自己的小心思顺着指尖，被姐姐发现。
她喜欢她，好像有点奇怪。
姐姐就好像天上的神，圣洁而不容亵渎，像周围同学谈恋爱那样，偷偷牵手，偷偷接吻，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在姐姐身上呢？
可是想到那样的画面，她羞红了脸。
“到了。”穆青染嗓音低柔，语气却清冷。
禾沐看着女生宿舍楼，就像看到一个庞大的怪物，张着嘴，要将她喜欢的姐姐吞进去。
一瞬间，眼眶就有些发热。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委屈还是在不舍，还是像书上说的，青春期的荷尔蒙奇怪而又不安分。
总之，就是不想这么轻易离开。
“我能不能进去看一眼？”禾沐偷偷观察姐姐的眼色，“我也想报考A大，想看看宿舍条件怎么样。”
禾沐高考结束没多久，还没出分，但她很自信自己的分数一定可以上A大。
学习这件事对她来说，很容易。
“研究生宿舍跟本科生不一样。”穆青染说。
禾沐知道这又是在拒绝她了。
“我走累了，就上去休息一下。”禾沐编出一个不像理由的理由。
穆青染这回连话都没有说，用眼神拒绝。
禾沐轻轻拉着穆青染的袖子，低声说：“姐姐，求求你了。”
穆青染时常在想，小孩怎么做到把“求”这个字挂在嘴边的。
这个字对于她来说，一次，都难以启齿。
“宿舍不让外人进。”穆青染说。
“不试试怎么知道！”禾沐从来不怕穆青染之外的人拒绝。
……
少女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这张脸就像一张通行证，大部分人都拒绝不了。
宿管阿姨也架不住少女的撒娇，象征性拦了一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她挥挥手，让她进去。
穆青染见过其他人带朋友进来，宿管阿姨都要抓住好生教育一番，教育完还是会把人拦下。
禾沐真的是一个被上天优待的小孩。
*
同样的落日黄昏，很湿，很冷。
空气中弥散着汽车尾气的味道。
“求你？”
穆青染没想过禾沐会跟她说这种话，气得发笑。
“没错，求我，我就上车。”禾沐说，“或者我自己走回去，明天KM的所有员工都会知道，穆总跟禾总不和，把人丢在高架桥上，禾总要撤资，公司要黄了。”
说着，眯出一个笑，眼睛像月牙，声音像恶魔。
“很好。”穆青染压着怒火说，“求你。”
“姐姐这是求人的态度？”禾沐无辜地眨眨眼睛，“麻烦调整一下自己的语气，重来一遍。”
穆青染点点头，弯起唇角，笑里藏刀，“求求你，好妹妹。”
禾沐听到那声“好妹妹”，整个人都傻了。
穆青染疯了？
“现在可以上车了？”穆青染声音恢复清冷，“我还不想被吊销驾照。”
禾沐也懂得见好就收，打开门坐进车里。
否则穆青染真有可能不管她的死活。
“麻烦姐姐帮我系一下安全带。”禾沐一上车就将两只手插回兜里，“刚刚出去把手冻着了”
这回穆青染也不搞什么缓慢靠近的动作，简单粗暴的将安全带拉下来，扣好。
动作中明显还带着怒气。
禾沐趁机抬手摸了一把穆青染的脸，笑眯眯道：“以前怎么没发现姐姐这么可爱。”
穆青染沉声说：“不要得寸进尺。”
禾沐回道：“长姐告诉我，别人敬你一尺，你要敬别人一丈。”
穆青染目视前方，不再搭话。
“刚走了两步，我都有点儿饿了。”禾沐打开手机软件里的美食推荐，扫了几眼，选中一家餐厅，开启定位。
“去吃饭吧。”
很久都没吃寿喜锅了。
这些年，除了必要的应酬，禾沐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吃饭。
她原来很喜欢热闹，连上厕所都要拉一个人陪着，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发现一个人可以做很多事，不必再迁就谁，也没有那个她想迁就的人。
有时候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甚至有种自虐的快感。
煮沸的锅里冒出汩汩的蒸气，空气因此而变得扭曲虚幻，很不真实。
禾沐隔着虚幻的空气，看向对面的人。
“寿喜锅的精髓就是生鸡蛋。”禾沐说。
穆青染吃寿喜锅，从来不会蘸生鸡蛋吃，她认为，不是每一家店的鸡蛋都可以达到生吃的标准，很容易滋生细菌。
“我惜命。”穆青染说。
“看来，姐姐还是有很多东西没有变。”禾沐说，“否则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也或许，你认识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我。”
穆青染从未说过这样的话，禾沐怔了一下，从对方的眼神中，判断不出是真心还是有什么目的。
是什么时候起，她不再能相信姐姐的每一句话了呢。
“李威和陆强，这两个人情我记住了。”禾沐转移话题，“以后我会想着还的。”
穆青染说：“不用了，就当我还上次在酒桌上你帮我解围的人情。”
“其实就算那天我不去，你也能很好地脱身吧。”禾沐笑着说，“不该我捡的人情，我不想要。”
想到那天一听到穆青染被税务局长的侄子和对她心怀不轨的猥琐男困在酒桌上，她就失去理智，冲过去打人的场景，她仍是觉得，幼稚而又狼狈。
“那天，谢谢你。”穆青染这还是第一次因为禾沐去救她的事而道谢。
被禾沐撞到她不得不低头向别人敬酒的样子，一瞬间她感到狼狈又愤怒，她不想要在那样的时刻被禾沐同情施舍。
可是能为她不管不顾，还因此得罪南城的一票人，除了禾沐，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哪怕是陌生人帮了你，也该说谢谢的。
禾沐听到这声谢谢，眼眶莫名有些发热，她低下头喝了口茶，淡淡道：“没什么可谢的，是苏黎打电话叫我帮忙，这个人情要还也是该她还。”
穆青染没有再说话，她将桌上的生鸡蛋打到碗里，从锅里捞出一块牛肉，蘸进去，送进嘴里。
其实偶尔尝试一下，也没有那么糟糕。
……
吃饭出来，身上还有一股残余的火锅味。
禾沐脸上泛着红，表情很惬意。
这世上唯有美食不可辜负，即便是对面吃饭的人，有点让她消化不良。
穆青染侧目看了她一眼，短暂地失神，很快收回视线。
停车场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两人走在水泥路上，禾沐跟穆青染错后小半步。
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一个习惯，时间久了就很难改。
路灯将影子拉长。
禾沐恍神，手向前虚虚握住，地上，两个影子的手相互交叠。
下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将手收回来，放进大衣口袋里。
禾沐：“今晚——”
“我不方便，第二天。”穆青染抢先说。
禾沐眨眨眼，反应了一会儿，第二天……是指例假么？
穆青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只是想说，今晚有点冷，能不能走快点。”禾沐眼神略带嫌弃，“你整天都在想什么？”
穆青染看禾沐不像在说假话，脸结成了冰块。
今晚，何止是有点冷？